诡屋
让吕菲崩溃的是,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屋子里转悠。
这么快就能找到新房子,运气真不错!价格便宜,小区绿化也不错,最关键的是: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冰箱,这下不用总是跑超市了,就是楼层高了点,六楼,又没电梯……想那么多干嘛,就这个价钱,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吕菲一边拖着黑黑的大行李箱爬着楼梯,一边想着。
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旧式开放型楼梯里阳光通透,很像儿时生活小区的红砖楼房,弥漫着一种让人极有归属感的气息。
累了。吕菲放下箱子,伸了个懒腰。
刚把胳膊放下来,就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目光浑浊,稀稀拉拉的胡渣爬满下巴。
吕菲着实吓了一跳。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小姐你是刚搬来的吧,我住六楼二十七号,姓周。”中年男子语气温和,彬彬有礼,削弱了突然出现的古怪感觉,“要我帮忙提箱子吗?”
吕菲看他没什么恶意,出于礼貌报以微笑道:“这么巧,我住六楼二十八号,刚好在你隔壁呢。对了,我姓吕,名菲,刚到这边工作,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关照。”吕菲伸出右手与周先生礼貌地握了一下,被一手老茧摩挲的怪难受。
周先生眯着眼睛,牵强地把嘴角拉向两边,感觉像是在微笑,但明明就只是牵动了那张老朽的脸皮,笑得让吕菲很不自在。“我叫周军,你叫我老周也可以。”也不容吕菲推辞,周军直接拎起她的箱子上了楼。
这是吕菲第一次见到周军,也是印象最好的一次。
后来吕菲一直很困惑的是:为什么那天完全没有听到周军的脚步声?
住了一个多月,吕菲开始觉得这栋楼有些怪怪的。比如,很少看到人在楼里走动,偶尔看到几个大妈大婶在半掩着门做家务,一看到吕菲走过,也赶紧把门关上。又比如,楼道里时常会飘动着纸灰,仔细辨认一下,竟然是给死人烧的冥币。又不是清明、鬼节,谁平时烧这个玩意儿?这个发现让吕菲浑身不舒服,连最开始觉得惬意的阳光也变得像白生生的锥子般刺眼。
哎……这是因为心境变了。
至于六楼的邻居,吕菲自从搬来之后就只见过周军一个人。偶尔会听到隔壁传来砰砰的声音,至少说明周军不是一个人住,但他的另一半始终没有露过脸。而另外三户人家,则从来不见踪迹。只有门口的报箱奶箱空了满、满了空,说明还有人在这里生活。
这天,吕菲上夜班,十二点才到家,上了五楼才发现六楼的走廊灯坏了。她没在意,继续往上走。走了两步才注意到,楼梯上方尽头有一双脚——一双光着的脚站在那里。借助五楼的灯光只能看到那人的脚和脚踝,看上去是个女人,但不确定。
吕菲不禁放慢了脚步,带着犹豫轻轻、慢慢地往上走。
那双脚一动不动,似乎静静地等待吕菲一步一步靠近。像是挑衅,又像是邀请。
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长时间感受不到声音的声控灯,灭了。
整个楼道沉浸在黑夜的潮水中。
吕菲一惊之下尖叫一声,灯应声而亮。
那双赤裸的脚,不见了。
这时,六楼有光线透了出来。是周军家的门开了。
只见周军从楼梯扶手上探了个头出来:“吕小姐这么晚才回来啊,有什么事吗?”
“周先生,还没睡啊。”虽然接触不多,但就像溺水时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在这时候看到认识的人,令吕菲比较安心。
“睡下了,刚去厕所,突然听到你尖叫,就出来看看你有什么事。”
“谢谢!”吕菲上了楼,借助着周家的灯光开了自家门,“这灯什么时候坏的?明天我买个灯泡,劳烦周先生给换上好吗?”
“没问题!明天见。”
就在周军掩上门的一瞬间,吕菲觉得周军背后有黑影闪过,但来不及看真切,周军家的灯光就被关上的门吞没了。
惊魂未定的吕菲坐下来,直觉告诉她刚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吕菲突然灵光一闪。
在她尖叫之后,周军家的灯光是突然一下亮起来,而不是藉由门缝的开合,像扇面一样慢慢打开。那说明什么?周军家的门原本就是开着的——只是在那时候突然开了灯?
想到这里,吕菲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背弥漫开来,把她层层笼罩,好像躺进了冰棺。
为什么……大半夜开着门,难道在等我?但那双脚又不像是男人的……
他到底开着门做什么呢?
也许是太累了,虽然受了惊吓,吕菲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夜班,不过下班回家的时候,六楼的灯已经修好了。这让吕菲多少觉得放心一些。
她掏出钥匙开门,正低下头找钥匙孔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的影子……有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被拖得长长的。
吕菲连忙回头,却不见人影,眼角余光扫视到一个黑影往楼顶而去。
那动作不紧不慢,竟像是在飘。
不会是贼吧?吕菲也不是胆小的小姑娘,她随手操起地上的一根木条,悄悄地跟了上去。
通往天台的这截楼梯是没有路灯的,但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门旁堆放着废弃的一些纸箱。晚风吹着天台的木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墙体,砰,砰……
穿过门框,吕菲看到天台上有一条浅色连衣裙在风中飘动——连衣裙的主人是个肤白胜雪的女人。
裙摆下方是赤裸的双脚,莫非就是昨天见到的那双?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是个秃子。没有头发的头颅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大概是因为没有头发,所以才在夜间活动吧,还是不要打搅别人才好,免得徒增尴尬。于是吕菲转身想下楼。
风逐渐大起来,突然她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回头一看,那个光头女人摔倒在地,半晌没有爬起来。
不会是摔伤了吧?吕菲赶紧上去扶她。
走近一看,才看真切那个女人的模样,吓得她倒退几步。
这哪里是一个女人?分明是个塑料模特。
谁这么恶作剧,大半夜放这东西出来吓人。
吕菲恼怒地踹了模特一脚。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模特是假人,那刚才上楼的那个人是谁?
不管了,还是赶紧回家吧。
她猛然转身,就要往家里跑。
一回头,却看见通往天台的门框里浮现出一个老女人的脸,肩膀赤裸,似乎身体也是赤裸的,长发掩面,却掩饰不住她“桀桀桀”的干笑声。
“啊——”吕菲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台上除了她,就只剩呼呼掠过耳畔的风。没有模特,没有连衣裙,也没有赤裸老妇人。
真的是见鬼了!惊魂未定的吕菲摸索着回了家。
接下来的一周,怪事越来越多。例如,半夜她会听到墙壁砰砰作响,沉闷但清晰。仔细聆听声音来源,却又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刚一放下悬着的心,那怪声又转变成指甲抓墙那销魂蚀骨的刺耳声,令人发狂!
有时候她会听到天台上有人走路的声音,咯噔咯噔,像是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在溜达,但有时候声音又会突然变得急促而连续,好像什么硬物在地板上被拖行。不知怎的,吕菲脑海中浮现起那具塑料模特,正在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天台上独自跳舞……
彻底让吕菲崩溃的是,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屋子里转悠。
比如一块巧克力,吃了一半放在桌子上,第二天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开始她还以为家里有老鼠。可是,难道老鼠连包装袋也吃?茶几上的水果似乎也莫名其妙地变少。虽然记不得确切数目,但是就是感觉食品的消耗速度明显比以往更快。
还有一次,她回到家里摁电灯开关的时候,发现手上沾了什么东西,黑黑的。扭头一看,墙上竟然清清楚楚印着几个黑手印!
这着实吓坏了她。
她请了几天假,决定把事情弄个明白。
这天下起了大雨,吕菲在过道里等了半天,好容易碰到四楼一个大婶买菜回来。她对大婶笑了笑,大婶大概也知道她是楼上的住户,也回以一个浅笑。
“大婶,我想问点事儿可以吗?”
大婶停了下来,大概早就知道吕菲想问点什么,有些犹豫:“你想问什么?”
“我就想问一下,我租的那个房子是不是……有点不干净?”
大婶脸色渐渐苍白,嘴角抽动几下,然后左顾右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小声对她说:“你那套房子倒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
突然大婶什么也不说了,眼神充满惶恐,丢下一头雾水的吕菲转身进了屋。
吕菲扭头一看,周军正站在楼道另一端,冰冷的眼神能冻住外面不住落下的雨滴。
“周先生,没去上班啊?”吕菲觉得有些尴尬,便搭讪道。
周军嘴里应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冷漠地与她擦身而过,下楼去了。
第二天,她敲开了周军家的门。在这里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她还是第一次拜访周军。她总觉得昨天大婶没说完的话跟周家有关系。如果旁敲侧击不能得到答案,不如直接面对比较干脆。
周军在家,看到吕菲,也没觉得惊讶:“吕小姐,找我有事吗?”
“嗯。周先生,我可以进去吗?我有点事想请教一下。”
周军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侧身让她进了屋。
走进房间,吕菲才发现周家简朴至极,虽然是白天,但是两间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阳光只能从阳台的窗帘缝隙溜进来。
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就有一个破旧的真皮沙发,一个木茶几,一张桌子和三把凳子。甚至连家电都没有。
不过在桌子旁边,竟然摆放着一个灵位,一对电子红烛幽怨得像一双摄魂的眼睛。而灵位上的遗照是一个中年妇人,眼角眉梢让吕菲觉得似曾相识。
“啊,这是……”
“是我夫人。三年前想不开,上吊死了。”周军平静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也许是多次向人陈述这样的事实,已经变得麻木了。
“真抱歉。”吕菲在沙发上坐下来,接过周军递给她的一杯水,“周先生一个人住吗?”
“我和我女儿一起住,不过现在她不在家。”
“哦。对了,周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最近有没有在半夜里听到什么响动?”
“响动?什么响动?”
“我最近睡不好,总是听见天台上有人走路,而且墙壁有砰砰的击打声,还有指甲抠墙的声音。”吕菲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说,“我觉得,好像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墙壁的击打声是我女儿造成的,三年了,她每次做噩梦梦到妈妈死去都会吓醒,然后发狂。所以……实在不好意思。至于天台上的脚步声,我确实没听到。要不,晚上我问问我女儿小薇,看她有没有听到。”
“那可能是我多心了吧。”吕菲起身告辞回了家。话虽这样说,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丝疑惑。
刚才她听到他家卧室里好像有什么响动,就像是有东西在床板上挣扎造成那种模模糊糊却又很有力道的声音。就在她想仔细分辨的时候,周军突然起身,用腿抵着凳子在地板上发出更大的声音扰乱了她的注意。
而且灵位上的照片为什么这么眼熟?再比如,为什么周军关门的时候,我总觉得他脸上浮现着诡谲的笑?
不对,那个照片我好像真的见过……等等,那不是那晚在天台见到的老妇人吗……
唉……怎么这么困?算了,不去想了,还是睡会儿吧。
吕菲头脑发沉,大概是这段时间精神紧绷,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于是她钻进卧室,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的,她觉得有人摇她的肩膀。半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布满皱纹,头发花白的女人。
但是……好困,是梦吧……她又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一阵响动惊醒,迷迷糊糊看到一个赤裸的老女人在房间里游荡。
但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昏睡。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天是黑的。
是半夜了吗?
她看了看手机,下午三点半。
奇怪,我去周军家之前不就是三点半吗?怎么睡了这么久,还是三点半……不对!下午三点半为什么天还是黑的?我窗帘明明开着。
吕菲再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是三点半,墙上的挂钟也是三点半。她第三次看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日期不一样了,已经是第二天。
她满怀疑惑地推开窗户,原来窗外阳光灿烂。只是窗户玻璃……被人漆成了黑色!
是谁干的!
吕菲彻底怒了,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疯狂地往地板砸去。
砰的一声炸响,让她的情绪得以发泄。
“咚咚咚……”有人敲门。
是周军。
“吕小姐,你发生什么事了吗?”周军一脸紧张关切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吕菲觉得恶心。她讨厌这种表面上嘘寒问暖,实际上是看热闹的态度。
“没事。”吕菲的冷漠让周军有点自讨没趣。她正要关门,却被周军的话牵制住了动作。
“我昨晚问过小薇了,她说,她也听到过天台的脚步声……她觉得那是她……妈妈。”
吕菲愣住了。原来不止她自己,还有别人也感应到了。
周军推开门,平静地对吕菲说:“其实,你这房子之前就有好几户人住过,不过都没有住太久,就匆忙搬走了,我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你给我说了那些奇怪的事情,我才意识到——也许真的有问题。”
吕菲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但是还是问道:“什么问题……难道,真的有鬼?”
周军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我一直对自己说,她已经走了。没想到,她还是放不下。都说自尽的人难入轮回,会一直在往生之地徘徊是吗?我好想她。可是……总也见不到她。为什么,她会见你,见我女儿,就是不见我?”
周军沧桑的脸上浮现出无比的落寞与哀伤。
“周先生,你要节哀。毕竟都那么久了。如果……如果真的是你太太的鬼魂,我该怎么办?”
“给你这个。”周军拿出一把布满密宗符文的藏刀,“我早年去西藏旅行”一个僧侣送我的。如果……她真的威胁到吕小姐的生命,就请你结果她吧。”他渐渐低下头去,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吕菲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放心,如果再遇到她,我不会慌乱了。我会跟她好好谈谈,万不得已时……我才会用这个。”
送走周军,吕菲坐在床边摩挲着藏刀。
眼中,有一缕恨意。
她到厨房里随便做了点东西吃,喝了点水,这时已经是晚上了。
这两天真的太累了,困得厉害。吕菲把刀藏在枕头底下,昏昏睡去。
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喧闹吵醒,接着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裸女人蹲在她客厅里啃着什么东西——是苹果。
听到吕菲的响动,那女人回过头来,果不其然,就是上次在天台看到的老妇人,也正是周军的妻子。
没有人可以愚弄我,就算是鬼也不行!
顷刻间,吕菲把对周军的承诺抛在脑后,拔刀冲上去,对准老女人的脖子砍去。
力道之猛,以至于那女人的头颅离开脖子之后飞撞到墙上,又在地板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血!
为什么有血……
温热的血!喷射四方。
她不是鬼吗?
吕菲突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咯哒。
她家的房门被打开了。
透过月光,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周军。
“很好,正如我料想。你还是把她杀了。”周军面带微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释然、轻松的笑。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告诉我你太太是鬼?!还有,为什么你有我家的钥匙?”
“我说你就信,哈哈!真是愚蠢。”周军咧开嘴笑了,把常年烟熏得黑黄的牙齿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第一,我是房东,所以我当然有钥匙……”
“什么?你就是房东……”吕菲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家里总是被人动过,但又不像来过贼。
“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想害你!只是这个疯婆娘折磨得我实在受不了了。自从三年前我女儿上吊之后,她就疯了。整整三年,我既要承受着丧女之痛,还要忍受她的疯癫撒泼。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实在受不了了。幸好你单纯,相信世界上有鬼,不然我还真不好借你的手……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向警察证明是这个疯婆子要伤害你,你是自卫杀人。你会没事的。但如果你把我的事情暴露出去,我会随时更改口供,说你威胁我做假口供。你仔细想想吧,你杀了一个神经病,我解脱了,你也不会有麻烦事。作为回报,我可以免你一年房租……”
吕菲已经无心听他絮絮叨叨了。
原来,那个灵位是她女儿的,他故意换了照片。
原来,自己这两天昏睡不醒是他在饮食里下了药……
原来,自己早就步入他精心设置的圈套……
突然间,吕菲好像看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呼吸急促,目光越过周军:“你……你背后……你太太在你背后……不,不要过来……”
周军一怔,慌忙回头过去。
什么也没有——看来这女人也疯了,也好!
周军还没来得及高兴,顿时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股力道划过,然后脖子一凉,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喷涌出来,进了他的嘴,溅上他的脸,钻进他的肺,带着泡沫的液体从嘴里不断涌出,带走了他所有的体温。
“你……”周军用手按住脖子,挤出一个字。
“我也不想害你,是你逼我的。如果你不提警察,我也许会放你一条生路。”吕菲的脸比月光更冰冷,“知道我为什么相信有鬼吗?因为,我做过亏心事啊……”
月光照进厨房,落在那个雪白的大冰箱上,冰箱里静静地冰冻着一个蜡黄的挂满霜的男人头颅和两条没肢解完的大腿。
头颅冰冷的脸浮现着僵硬的微笑。
终于,有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