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威龙能量馆,是威龙公司折腾了四年才勉强收尾的工程。
这是一栋巍峨的综合体育馆,宽大的巨幅红绸盖住了“威龙能量馆”五个金色大字,明天,就是这座综合体育馆落成启用典礼的日子。为了典礼的顺利进行,今晚10点以前,一切仪式所需的场景、用品、道具都要到位。公司副总龙斌也要来督查验看。此时,现场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物品的拖拽声,以及对讲机时不时发出的“沙沙”声。无数的灯光将这里照耀得亮如白昼。
当然也有偷懒的。两个小保安躲在二楼一个比较偏僻的洗手间,你一根我一根抽起烟来。
洗手间很大,淡绿的瓷砖地面,明亮的顶灯,给人以舒适和放松的感觉。小李嘬着根烟尾巴,将白雾从鼻子里喷出来。小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听说没,昨晚老刘他们组又听见怪动静了……”
小李岁数小些,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摇摇头道:“都是扯淡,这么新的楼,一天还没用呢,哪来那些怪事。”
话音刚落,有几盏顶灯闪烁了一下。两个保安都不吭声了,脸色有点紧张,不过那些漂亮的顶灯并没有再出其他状况。
“走吧,到前厅去转转,经理看见,又要骂咱们不管事了。”小王掐灭了烟蒂,刚要推开洗手间的门,那门突然自己开了。
小王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公司负责工程建设的马兵经理。马兵明显也没料到里面会有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两个保安恭敬地打过招呼后,溜走了。
马兵看着两个保安从门口消失了,这才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一起点上三根,轻轻地摆在洗手台的烟灰缸上,面对着宽大的镜子,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咯咯”,镜子似乎在响,一种迟滞的滑动声,慢慢地由远及近。
“兄弟,你别吓我,我知道你在。”青灰色的烟尘袅袅直上,在顶端轻轻摇曳,一股气流把三根脆弱的烟柱推移了,向右飘去,马兵抬头时看到这一幕,眼睛快瞪出血了:“哥,我知道你有话想说,可兄弟我实在是……”
那气流像听到了什么,猛地向下压了压,三根烟柱缩短了,更为不安地摇曳着。
突然,马兵的手机响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接起来。“马经理,你在哪呢?快到前厅,龙总他们都到了,要看典礼现场。”手下语气很急。
“知道了,我马上到。”马兵还没来得及挂断电话,身体就突然变僵硬了,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变形,上身细长,下身粗短,活像两块哈哈镜拼接出来的怪异造型。
马兵抓起皮包磕磕绊绊跑出了洗手间……洗手间被点燃的三支烟还没来得及烧完,就被一阵莫名的风吹到了地上。
龙总对典礼现场很满意,他意味深长地拍着马兵的肩膀说:“这个工程,你费了很多心思,辛苦了啊,明天启用典礼后,咱们好好喝顿庆功酒。”听了这话,马兵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晚上11点,威龙能量馆大门紧闭,小王和小李也缩到门卫室看电视去了。
一直躲在消防通道里的马兵开始在走廊溜达起来,他有意避开监控摄像头,又回到那个诡异的洗手间。
洗手间只有两盏夜灯值班,昏暗了很多。马兵从包里掏出茅台酒、纸钱,还有一张年轻人的黑白遗像。
马兵在洗手台上摆好遗像后,点燃了纸钱,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他一边耐心地拆分纸钱,让燃烧进行得更彻底,一边嘴里念叨着:“对不住了,兄弟,哥今天来送你,希望你别怨恨我……”
那股充满邪气、来路不明的风又出现了。还没燃尽的纸钱碎屑,被风卷起,在镜子前肆意飞舞起来,马兵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洗手间的门被人踢开了,副总龙斌满脸杀气地站在门口,冷冷地说:“马经理,我们不是说好了,这事,谁也不准再提吗?”龙斌那种老总独有的傲慢口气,加上身后肃立的小李和小王,显得十分霸气和匪气。
马兵两眼看向地面,什么都不想解释。
“我这两天看你不对劲,你刚才假装开车回家,中间又兜回来藏在馆里,你当我是瞎子啊?”龙斌紧走几步,一脚踢飞了马兵的包,包里还没来得及烧的纸钱,瞬间散落出来。
“一个死人,值得你……”龙斌话刚说了一半,后半句话突然硬生生憋回去了。因为那一面镜墙,在昏暗中又开始波动起来。
“咯咯”,那分明是人的手指,在玻璃上慢慢拖动的摩擦声……龙斌的脸色开始由红转白,由白转黑,最后变成高原缺氧般的灰紫色。
“林……林……”龙斌嘴唇颤抖着,眼神死死盯着镜墙上荡漾着的邪恶波浪,波浪每一次向他前进,他都会挪动着后退。
镜子上的波浪越来越多,整个洗手间在镜墙里的形象被挤压变形到奇形怪状。“咯咯”声越发紧密,随即开始出现玻璃的碎裂声。镜子上出现了裂纹,然后像憋足了劲头一样猛烈地爆开,碎玻璃四散飞迸。
“啊,不……林克强,不是你!”龙斌的脸被飞迸的玻璃碎片削开了几条口子。镜子后面是一堵水泥墙,粗糙不堪的纹理展示着劣质的施工技术。
两个保安架着双腿已战栗到无法行走的龙斌,向门口退去,镜子爆炸的波浪似乎远没有完结,整个顶棚又开始发出“咯咯”乱响,正方形的天花板一块接一块地掉落下来,吊顶框架也开始扭曲。
马兵被一块天花板砸中了额头,鲜血直流,他全然不顾这些,开始狂笑起来:“哈哈,林克强,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随后,整个吊顶框架伴随着大量尘埃垮塌下来,仅有的两盏灯也熄灭了。偌大的洗手间,伸手不见五指。死一般的寂静后,不知什么地方的电路开始冒出蓝色的弧光。
龙斌挣开两个保安谄媚式的搀扶,借着仅有的一点蓝色弧光,他似乎看到,有一个人从镜墙爆裂后露出的水泥壁面里爬了出来,先是一只流血的手,然后是破损到露骨的胳膊……龙斌没等那个人的上半身全爬出来,就已经昏过去了。
威龙能量馆第二天的竣工仪式,依旧正常举行。冲着威龙公司的金面,政界、商界和社会名流,林林总总站了半个广场。
副总龙斌如期出现了,他衣冠楚楚,代表建设方将剪彩用的金剪刀交给公司总裁。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不过颤抖的幅度,还不至于被很多人察觉。
剪彩完毕后,上千只鸽子从鸽笼中飞出,在体育馆前的大广场上盘旋。龙斌拾级站得更高些,等待礼炮鸣放完毕,好邀请一干人进入。
一连串的礼炮轰鸣着,让空气和大地微微震颤。屋宇似乎也在震颤。
敏感的人已经开始抬头去看,体育馆装贴精美的外墙饰片居然在开裂,一条蛇一样的裂缝不知从哪里伸展出来,然后又是一条……整个建筑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人群中不时发出尖叫声,散乱杂碎的脚步开始向后挪动。
龙斌似乎不肯相信眼前这一幕,他甚至还往台阶上又走了几步。这时已经没有谄媚的搀扶和拦阻,所有灰制服的保安们都开始抱头鼠窜了。
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后,刚刚落成、耗资数亿、耗时四年的威龙能量馆,在一片弥漫着的烟尘中坍塌下去了……
大家抖落身上的尘土,开始互相问安好时,有人想起了副总龙斌。
他被压在巨大的门柱下面,定了格的眸子,似乎在向上看着什么……
公安局的郎小飞来到医院的时候,马兵已经醒了。他的头被砸得很重,护士悄悄嘱咐问询时间不宜过长。
郎小飞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龙斌被压死了,体育馆里还压死了十几个公司员工和保安。这是一起劣质工程引发的惨案,关于它的质量问题,有关部门正在追查。但追查因质量所引发的刑事案件,却是他的职责所在。马兵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抬起头说:“好吧,如果我交代,算自首吗?”
案情大白的时候,戴了手铐的马兵,在郎小飞的陪同下,去了威龙能量馆的废墟。很多挖掘机、吊车在忙碌着,把威龙公司花费四年建起来的一堆废物拆解开,送往垃圾填埋场。
马兵木然地看着那忙碌的场面,联想起前几年同样热火朝天的场面,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郎小飞说,龙斌大肆偷工减料,从中牟取巨额利润,贿赂质监部门蒙混过关,还指示手下行凶,将掌握劣质工程证据的技术人员林克强打晕后,浇筑在水泥墙壁中——就是大洗手间那辉煌的镜墙背后。
郎小飞把马兵所经历的那些奇异情况,归入建筑构架变形所产生的怪声和局部破损。
有人给郎小飞打来电话,说埋林克强的那块水泥找到了,两人艰难地穿过大半个废墟,看见几个工人和公安正围着一块巨型水泥块默不作声。
装林克强的巨大的水泥块,确实有一个人形空洞。空洞里,灰黑色的遗骸,正是林克强……
“兄弟……”马兵一下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