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邺嗣
属于::清朝李邺嗣(1622-1680),原名文胤,也作文允,字邺嗣,又字淼亭,以字行,号杲堂,自号东洲遗老。鄞县(今浙江省宁波鄞州区)人,宋忠襄公李显忠之后。十二岁能诗,十六为诸生。其父参与抗清被捕,他也被关在马厩里,被万泰出面相救。明亡后,有人出售故宫器皿,李邺嗣一看到上面所题的字,就痛哭流涕,那个出售器皿的人也流泪离开。以诗文而著称,他非常佩服万氏家学,曾说:“粹然有得,造次儒者,我不如公择。事古而信,笃志不分,我不如季野。”李文胤是清代月湖诸诗社中成就最为卓越的诗人,徐凤垣称其“几欲夺江南半壁以自霸”。李文胤遭受了国破家亡的大故,饱蘸血泪,写下了许多“大愤留天地”、“血渍千秋在”的爱国诗篇,苍凉而激越。其诗工力颇深,刊落凡庸,破除前后七子窠臼,卓然成家。诗文多纪沧桑间事,每寓故国之思。李邺嗣著有《诗钞》七卷、《西京节义传》二卷、《汉语》二卷、《南朝语》、《续世说》等著作。生天启二年(1622)壬戌四月二日,卒康熙十九年(1680)庚申十一月八日,享年五十九岁,黄宗羲撰墓志铭,详见《南雷诗文集》。配:永平宪副项邓林公女,生于十月二十八日。生子一:暾。女六:长适万斯备;次美兰,字佩幽,适邱瑜(字观日);三适沈绍雯;四美仪,适林时对之子獬锦;余未知。
《黄宗羲全集·南雷诗文集》
李杲堂先生墓志铭
文章不特与时高下,亦有地气限之。明、越两郡,其地密迩,同一风气。明初杨铁崖、戴九灵[戴寓明州],为文学宗老;唐丹崖、谢元功、赵谦比肩而作;宋无逸、郑千子皆杨门弟子,其时师友讲习,炳然阡陌,一时号为极盛。凌夷正、嘉,而后竞起邪宗,孙文恪输心于槐野;余君房瓣香于子威;赤水、月峰疏密不同,而文胜理消,谓《论语》为孔子之文选耳,苟肆狂狷,无所取裁;陈后冈、徐文长又为异趋;即如阳明之文,韩、欧不足多者,而谓文与道二沟,而出诸文苑,是故两郡作者,敝精神乎蹇浅由来矣。
先生初亦不避轻华,其后每得余作,往往嗟悒,因相与校覆雅郑,洗其偷薄之说,推原道艺之一,先生不以余空隙一介之知而忽之也,自此转手大放厥辞,同里稍稍响应,翻然于不迪,于是东浙始得古文正路而由之。四境之内,凡有事于文章者,非先生无以讫意,转相求请,充牣昔席。方外诗人,得先生一言便可坐高声价,款门云水,疲于应接。里中有鉴湖社,仿场屋之例,糊名易书,以先生为主考,甲乙楼上;少长毕集楼下候之,一联被赏,门士胪传,其人拊掌大喜,如加十赉。明州自东沙好文下士,主张艺林,士无不捧珠盘而至者,然其气力足以鼓动,不尽关著作。先生以布衣几与之颉颃,而肺疾为梗,流放家门,海内知之者尚未满其量也。
先生讳文胤,字邺嗣,今以字行,别号杲堂。宋忠襄李显忠之后,世居清涧,忠襄曾孙守真始迁于鄞。其下六世是为先生之高祖循义,嘉靖癸未进士、御史,出守衡州。曾祖生威,举于乡,官凤阳府推官,其孙即守贵州之巡抚枟也,因赠兵部尚书。祖德升,永平卫经历。父棡,崇祯丁丑进士,礼部仪制司主事。先生风骨不恒,年十二三能诗,即有秀句。十六为诸生,侍仪部官岭外,通人张孟奇深所叹异。归而时名方起,直兵革之际,睚眦触死,仪部下省狱,先生亦驱至定海缚马厩中七十日。事得解,仪部之丧从省至,放声一哭,遂绝意人世,穿窜草石,与失职之徒万悔庵、徐霜皋、高辰四诸君缘情绮靡,音调凄凉。先生虽不逃禅,而酒痕墨迹多在僧寮野庙,木陈、悟留、山晓、天岳皆结忘年之契。四方胜流之至甬上者,先生即匿迹甚深,亦必停车披帷,诗酒流连,否则似垂橐而归矣。先生愍郡中文献零落,仿遗山《中州集》例,以诗为经,以传为纬,集《甬上耆旧诗》,搜寻残帙,心力俱枯。其布衣孤贱,尤所惋结,宛转属人,则顿首丁宁,使其感动,夺之鼠尘、绩筐、饧笛之下,以发其光彩。若片纸未出,先生自比长吉之中表,凛乎有不祥之惧焉。书成,立诗人之位,祀以少牢,闻者为之轩渠。张司马死故国,先生葬其两世;杨侍御文瓒亦以连染死,浅土十棺,语溪曹广葬之,先生为歌诗记其事。凡见闻所及美事,先生不肯让人。先生尤长于俪语,使当词头之任,真足华国。而以庙堂金石散为竹枝禅颂之音,岂不可惜!然宋景濂谓谢翱、方凤、吴思齐皆工诗,客浦阳,浦阳之诗为之一变。向若先生草率青云,苟非劳谦戹运,亦岂能一变甬东之风气如三子哉!生于天启壬戌四月二日,卒于康熙庚申十一月八日,年五十九。娶项氏,子一人,暾。女六人:长适万斯备,次适邱瑜,次适沈绍雯,次适林獬锦,余未行。暾将以某年月日葬先生于某原,与斯备来速铭。铭曰:
文之美恶,视道合离。文以载道,犹为二之。聚之以学,经史子集。行之以法,章句呼吸。无情之辞,外强中干。其神不传,优孟衣冠。五者不备,不可为文。野人议璧,称好随群。此言余发,以告先生。先生曰然,但苦三彭。匠石郢人,霜钟应律。先生之死,吾无为质。
全祖望撰《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一
李杲堂先生轶事状
梨洲黄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于其大节卓行略有表现,而事不备。去今七十年,知者鲜矣。先生仲孙世法以为未慊。予少得之先大父赠公所述者,盖稍足具十之三四,乃诠次而复之。
先生以戊子正月预于五君子之祸。甫得脱,而尊人仪部公之丧自杭归。殡毕,是年七月再下府狱,盖夫己氏余患未已也,闻者以为必死。而先生在囚中,其所居即华公嘿农、杨公楚石故地,方作招魂之词以酹之,已而终得不死。自先生蒙难后,蓬藋满三径,又时时善病,或疑其壮心已尽,不知其逐日焦原,左执太行之獶,右搏雕虎,盖如故也。而不大声色以泯其相。
庚寅,冯侍郎跻仲之难,其监军为姚江黄宗炎,刑有日矣,时倾家救之者为冯公子道济,奔走其间者为董农部次公天鉴,卒成其事者为万农部履安,而先生之力亚于道济,遂出之剑铓之中。癸巳,黄冈万佥事允康来吾乡,及别去,先生饯之,座客为佥事筮易,得暌之三,见舆曳其牛,挚其人,天且劓,皆大駴。先生因固请佥事且潜身甬上,佥事不可,行至吴中,杨昆之变作。先生终身痛之。甲辰南屏之难,大帅搜得其所与中土荐绅往还笔札,欲按籍杀之,先生以奇计使中止,其所保护尤多。其余盖不能以毕传。尝有客以故宫什器求售者,先生一见其题识,流涕汍澜,不能自胜,其人亦泫然而去。燕人梁职方公狄尝曰:“邺嗣将无使勾甬一片地尽化为碧血苍磷,大是可畏!”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先生应词科之荐,以死力辞。已而万征君季野亦有史馆之招,先生送之,叹曰:“嗟乎!郑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隐戈阳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别,从此出处之事,且有操之者。”征君以是终不受馆职。幕府以重币乞先生课其子,为诗谢遣之。
以予窃窥先生之才甚长,故能侧身忧患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盖欲留身有待,而卒不克。故其诗曰:“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室。”是则先生之志也。所图莫遂,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从五君子为恨,是非先生之志也。然则此九死不死者,已足扶九鼎之一丝矣。尝谓先生一身流离国难,则宋之谢翱、郑思肖;委蛇家祸则晋之王裒、唐之甄逢;周旋忠义之间,则汉之云敞闾之直。前此先生遗文,未敢尽出,或有弗能知其详者。今世法既悉,表而出之,读其书得其行矣。先生私淑蕺山之学于梨洲,私淑漳浦之学于大涤山人、何羲兆、吕汉〈常上心下〉,顾终身未尝开讲,然其忠孝自持,则所谓真学者其人也。
全祖望撰《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
杲堂诗文续钞序
李君甘谷出其王父杲堂先生未行之集,诠次开雕,令予任覆审之役。予喟然叹曰:“先生是集之得传也悕矣?”谢皋羽之卒也,自其晞发集、游录而外皆以殉葬,故不存。郑所南沉心史于井底,三百年而始出。近有方韶父之裔孙,逢人顿首,求其先集足本而不可得。皋羽之幸而存者,冬青之岁月、西台甲乙之姓氏,尚成疑案。所南之幸而得出者,或且以为姚叔祥之赝本。由此观之,韶父之集之遇也难矣。皋羽弃家客死,所南无后,其零落良不足怪。韶父之后人贤矣,而其生已晚,斯其所以为好事之恨也。
残明甬上诸遗民述作极盛,然其所流布于世者,或转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内集。夫其内之云者,盖亦将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敢泄。百年以来,霜催雪剥,日以陵夷,以予所知,董户部次公、王太常无界、林评事荔堂、毛监军象来、高枢部隐学、宗征君正庵、徐霜皋、范香谷、陆披云、董晓山,其秘钞甚多,然而半归乌有。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云三家于劫灰中。水功、隐学尚余残断者存,而象来、正庵、霜皋则不可得矣。然诸公犹非其绝无者,若骆寒崖、李玄象、高废翁则竟不可得。即以李氏而言,戒翁、礐叟,其与先生共称三李者也,皆无完集得贻于今。
呜呼!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虚,而栖泊于虞渊、咸池之间,虽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为人所见者此耳。此即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听其消磨腐灭,夫岂竟晏然而已乎;勃菀烦冤,且将有所凭以为厉,非细故也。
甘谷表章旧德,尽发羽陵之藏,加以疏证,使后世昭然见先生之大节,讨论文献者不至有冬青岁月,西台姓氏之疑,叔祥赝本之患,韶父后人之痛,予盖为之喜而不寐者数日。幸逢不讳之朝,采薇采芝之音得以不终湮没,其亦贤子孙之乐也。甘谷去年一病几死,病中之惓惓惟此集。予曰:“子能以此为念,不须观广陵曲江之涛也。”及其愈也,始决意开雕,然则先生之集之得传也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