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传——身后轶事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07 属于:历史故事

刘备的遗体究竟埋葬在哪里?这是一个长期争论不已的有趣问题。

刘备与其甘氏夫人合葬于成都之惠陵,严谨的史籍,如陈寿的《三国志》中有多处明确的记载,这只要翻一翻其中的《先主传》、《二主妃子传》也就明明白白。然而南宋初年的高宗绍兴年间,任渊撰《重修先主庙记》,文中有云:“成都之南三里所,丘阜岿然曰惠陵者,实昭烈弓箭所藏之地。”这就开启了争论的序幕。

有人就说,文中所谓的“弓箭所藏之地”,意思是衣冠墓冢。也就是说,当初诸葛亮等人大事营建的惠陵,其实是一座无骸的空墓,真墓究竟位于何处尚属一个秘密。

但是,也有人反驳以上看法,认为任渊文中的“弓剑所藏之地”,并非实指墓中只葬有弓剑之类的遗物,而是在用典故。传说轩辕黄帝成仙升天,身边带了“乌号弓”,其墓穴中则余下宝剑,《史记》中《封禅书》、《五帝本纪》的注释都有此记载。因此,后世就将“弓剑”一词,用来代指对死去帝王的哀思。所以任渊说的“弓剑所藏之地”,就是指帝王遗体的安葬地,而不是指什么衣冠空墓冢;说这是衣冠空墓冢,就过于粘执和迂腐了,是对古代文士喜欢使用典故的文学手法不熟悉而引起的误解。比如说,本书开头提到,刘备惠陵的正面,悬挂着一副著名的对联:

一抔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寻漳河疑冢?

三足鼎,今安在?剩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

其中的“一抔土”,是指惠陵高大的土堆。但是,如果真的据此以为,惠陵的土堆,只有一双手就能捧起的那一点点泥土,从而得出惠陵体量非常之小的结论,同样就过于粘执和迂腐了。其实,这里也是在用典故。《汉书·张释之传》记载,张释之曾经对汉文帝说:“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意思是如果有愚民盗掘汉高祖的长陵,又怎样对他判刑呢?于是后世的文作品,就常以“一抔土”来代指皇帝的陵墓。此处任渊的“弓剑之地”也正是如此。

平心而论,后一种说法很有道理。因为只要认真细读任渊的长篇全文,就会发觉他对刘备的陵墓和祠庙,真是充满了敬仰之情,因而还写下“后世有读其遗书,过其陵庙者,未尝不咨嗟流涕,尊仰而怀思之也”的文句。如果仅是一座衣冠空冢,他应当不会如此倾心和动情。

接下来的争论发生在上一世纪的1961年9月,郭沫若先生路过奉节时提出疑问,刘备死在气温很高的夏天,当时交通不便,从奉节到成都逆水而上至少要30天时间,以当时的技术条件而言,尸体肯定会腐坏,因此刘备的遗体,很有可能就近葬在奉节,并未运回成都。由于郭老身份特殊,此后刘备遗体安放地,便有“成都说”与“奉节说”出现,一度争执不休。

但是,郭老的说法正确吗?如果客观而理性评价的话,此说值得商榷。

首先,当年郭老在奉节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且只在当地做过简短口头表述,此前和此后并无正规文字论著发表。这就表明:第一,这不是他长期潜心研究的课题,也不是在坚实史料基础上得出的结论。第二,他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并未认定这就是“无可怀疑”的定论。

其次,郭老路过奉节的年代,是他在历史名人身上做翻案文章的高潮时期。此前的1959年为曹操翻案,1960年为武则天翻案;此后的1971年又在杜甫身上翻案。为此发表了大量的文字作品,包括剧本、专著、论文等。令人不解的是,在刘备遗体是否运回成都的问题上,他的翻案仅限于口头上这一次简短的谈话,事后并未发表正规的考证论著。史学考证,全靠证据说话。他之所以没有发表考证论著,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没有找到足以支持其论点的证据。

与此相反,却能列举三大类的证据,说明刘备的遗体确实运回成都,也必须运回成都,而且完全能够运回成都。其中,第一类的证据,在陈寿《三国志》等史籍中已有明确记载,此不赘述。而第二与第三两类,涉及当时的丧葬文化,相当有趣,所以在此作通俗性介绍。

先说第二类,即刘备遗体必须运回成都安葬的证据。

刘备的蜀汉皇朝,自称上继两汉,并以“汉”作为正式国号,则其礼仪制度,特别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即皇帝丧葬礼制,定然要承袭祖宗朝的汉家制度。加之刘备病逝之后,执掌朝政的诸葛亮,又是深受儒家礼仪思想熏陶,对汉家正统极其忠诚,对刘备知遇之恩极其感念的人,因而他所主持操办的丧葬大礼,更是会竭尽心力按照汉家的传统礼制进行操办,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纰漏和欠缺。

东汉皇帝的丧葬礼制,《后汉书》所附司彪《续汉礼仪志下》“大丧”条,有非常详细、明确而可靠的记载。按照记载,当时为皇帝办理丧事,按照时间先后,一共有如下六项法定的礼仪程序:

第一项,由皇后亲眼确认皇帝已经死亡的事实后,再以皇朝临时主宰的身份,下达正式诏书,将具体操办治丧事宜的重任,委托授权给朝廷的首席执政大臣。

第二项,皇帝家庭的直系亲属,偕同朝廷大臣,与皇帝遗体第一次见面,共同确认皇帝已经死亡的确凿事实,然后向皇帝遗体哀哭诀别,类似于后世小范围内的遗体告别仪式。

第三项,皇帝家庭的直系亲属,同姓皇族的男性和女性,朝廷的百官,上自执政大臣,下至宫廷的侍从官员,以及外地前来的各类来宾,都汇聚在宫廷大殿之下的广场中,向皇帝遗体哀哭诀别后,举行盖棺大殓,类似于后世大范围内的正式遗体告别仪式。

第四项,在已经盖棺的遗体灵柩之前,举行新皇帝的继位大典,以示皇权在生者、死者之间贴身无缝的传承和交接。

第五项,在已经盖棺的遗体灵柩之前,举行由新皇帝向先皇帝奉上谥号的典礼。

第六项,在新皇帝的率领之下,朝廷百官护送灵柩,前往陵墓安葬。新皇帝亲自放入重要的殉葬物品,作最后的告别,开始墓穴填土密封,全部丧葬仪式完成。

不难看出,上述全套礼仪程序,设计非常严密,其目的有三:一是要充分保障两大群体,即皇帝的亲属群体和朝廷的官员群体,对于皇帝死亡的亲眼确认权、悲情表达权,以及丧葬事务办理的委托授予权;二是要充分保障上述两大群体,对于新皇帝继位登基的共同见证权和由衷拥护权;三是要充分保障皇权从死者传承到生者之间的贴身无缝交接,从而使得新皇帝的皇权继承,具有无可怀疑的公开性、合法性和神圣性。

由于当时刘备的皇后吴氏,继承人儿子刘禅,以及朝廷的大多数官员,都一直留在京城成都,从未到过永安的作战前线,因此在刘备遗体没有运回成都的情况下,以上的六项法定礼仪程序,全部都无法进行。如果诸葛亮一意孤行,坚持要将刘备遗体就地安葬在永安,那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那就意味着,两大群体的上述全部合法权利,都要被诸葛亮一人强行剥夺,而且还要造成在成都的刘禅,即使继位登基也没有充分的合法性和神圣性。如此严重的政治后果,诸葛亮能够承担得起吗?能够完全不予考虑吗?回答是绝对不能。

因此,将刘备遗体尽快护送回成都,是诸葛亮当时必须作出的唯一选择。

下面再说第三类,即说明刘备遗体完全能够运回成都安葬的证据。列举证据之前,先将当时的有关情况弄清楚。

关于刘备死亡的准确时间。据《三国志·先主传》载诸葛亮对后主的上言,死亡时间是夏历的四月二十四日。按二十四节气而论,是小满之后,夏至之前。此时天气开始变热,但还不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

关于当时从永安到成都的交通方式。最为便捷适合的,是直接连通两地的水路。水运载重量大,运行平稳,而且可以日夜兼程前进。从永安上船沿长江向西,经江州(今重庆市)、江阳(今四川泸州市)、僰道(今四川宜宾市),再转岷江北上,即可直达成都,总里程约为2000华里左右。刘备夏历四月二十四日死亡,五月诸葛亮护送灵柩从永安回到成都,历时一个月左右,平均每天将近七十华里,速度完全在正常范围之内。

情况清楚之后,下面列举此类证据。

其一,比照秦始皇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始皇出巡,七月丙寅,病死在沙丘平台(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太平台)。李斯赵高护送遗体灵车,从陆路取道西北,穿井陉关抵达九原郡(治所在今内蒙古包头市),再从九原郡转向正南,沿着专用的“直道”,赶回京城咸阳。九月,遗体安葬于骊山。

从距离上说,上述陆路的长度,总里程约为三千华里左右,比从永安到成都的水路总里程,要多出百分之五十。从耗时上说,从七月到九月,耗时两个月,比诸葛亮从永安到成都的时间,要多出一倍。从工具上说,运送秦始皇遗体的是车辆,运行没有船只平稳,空间没有船只宽大,因而对遗体的照护条件就比不上船只完善。从气温上说,秦始皇死亡的七月,在节气上是立秋处暑之时,气温要比刘备死亡的四月更高。

在距离、耗时、工具、气温这四方面因素都更为不利的情况下,秦始皇的遗体都能够运回京城咸阳,那么将刘备的遗体运回成都,诸葛亮也完全能够做到。

其二,比照西汉诸帝。西汉是流行厚葬的皇朝,因而导致遗体保存技术的长足发展。两千来年后长沙马王堆汉墓女尸的完好出土,就是确凿的考古实物证据。反映在文献的记载上,则是西汉皇帝死亡之后,其遗体大多能够根据当时需要,保存一定的时间,然后才入葬皇陵;而且年代越往后,遗体保存的时间越长。例如,根据《汉书》中臣瓒的注解,汉高祖二十三天,汉惠帝二十四天,汉武帝十八天,汉昭帝四十九天,汉宣帝二十八天,汉元帝五十五天,汉成帝五十四天,汉哀帝则达到一百零五天。保存时间超过一个月,即超过从永安乘船到成都所需时间的,就有昭帝的四十九天,元帝的五十五天,成帝的五十四天。超过三个月的,还有哀帝的一百零五天。从死亡时间上说,这四位皇帝当中,昭帝死在夏历四月,与刘备的死亡月份相同。而元帝死在夏历七月,哀帝死在夏历六月,气温都比刘备死亡的夏历四月要高。最为典型的是哀帝,不仅死在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夏历六月,而且遗体保存时间竟然又最长,达一百零五天之久。这就充分表明,早在西汉武帝之后,凭借皇家所具备的遗体保存技术和条件,即便在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季节,保存到四五十天以上,已经不是难事。当时间又过了近三百年之后,在气温并不算最高的夏历四月,将刘备遗体完好保存一个月以上,使之能够及时运回京城成都,对于蜀汉皇朝而言,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上述西汉诸帝遗体保存的史事,又正是汉家祖宗朝的丧葬文化传统。刚刚接受托孤重任的诸葛亮,在完全能够将先帝遗体运回成都的情况下,却执意要以交通不便、遗体难以保存为由,将其就地安葬在边远的永安,只运一口空棺材回成都的话,恐怕朝廷上下不单单会发出反对的声音,更要怀疑到其动机和用心究竟何在,甚至是先帝真正的死因了。

其三,比照张纲。《后汉书·张纲传》记载,东汉顺帝建康元年(144),犍为郡武阳县(今四川彭山县)人张纲,在广陵郡太守任上病死。由于他生前亲民爱民,所以当地民众悲痛异常,竟有五百多人将其遗体护送回家乡武阳县安葬。广陵郡的治所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从扬州市到彭山县,先要溯长江而上,至永安,再沿上述永安到成都的水路,直达彭山县城之下,距离至少在五千华里以上,足足是永安到成都水路距离的两倍半,而且此事还发生在刘备死亡之前八十年。

其四,比照高柔之父。《三国志·高柔传》记载,曹魏大臣高柔,其父东汉末年死在蜀郡都尉任上。他从故乡陈留郡的圉县,即今河南杞县西南,前往蜀郡的治所成都,用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将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当时从成都到圉县,先要翻越秦岭北上关中,再向东出函谷关,距离至少在二千五百华里以上。不仅里程比永安到成都要长,而且步行运送灵柩的艰难程度,也远甚于乘船直通成都。此事就发生在刘备去世之前二三十年间。高柔仅仅靠自己家族之力,都能承担更为艰难的任务,诸葛亮拥有一国的雄厚资源,更没有理由说自己没有办法完成护送先帝遗体回成都的任务。事实上,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期间,将在外地死亡者的遗体运回故乡安葬的事例还多,以上张纲、高柔父亲之例,仅是其中典型者而已。

面对以上确凿的证据,刘备的遗体究竟是否会运回成都,能不能运回成都,你自然会有明确的结论了。

据说以往曾有人建议对惠陵实施考古发掘,以便确认刘备是否长眠在此,卧先生是否愚弄了后世之人,但是因故未果。不过,刘备的遗骸究竟葬在何处,这对于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而言,或许很重要,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历史名人之所以令后世的芸芸众生,发生兴趣,触动感情,心存向往者,完全在于他们生前的活动,而不在于他们死后的枯骸。此处饶舌叙述之,亦不过借此为读者展示一点点古代丧葬文化的风情画面而已。

公元1984年暮春时节,笔者畅游成都昭烈陵庙之后,乘舟东下。至奉节县登岸,小住数日,相继游永安宫故址、八阵图遗迹、杜甫瀼西草堂、宋代锁江铁柱诸名胜,最后,登城东八里之白帝山,俯视门。但见高江急峡,猛浪奔腾,古木苍藤,掩映绝壁,因思昔人往事,慨然有感,遂高吟诗圣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四以抒怀。此诗杜甫写于唐代夔州,即三国之永安,现今之奉节,而且咏叹刘备之事,正可引录为本书之终曲,这正是:

刘郎千古悲欢梦,尽在诗人咏叹中。

诗云: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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