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长眠首阳
这洛阳虽是曹魏的赫赫皇都,然而魏国的这位开国皇帝,却难得在此长住。自曹丕代汉称帝以来,每年他都要外出巡游。据笔者统计,曹丕在位总共六十八个月,在京城洛阳之外巡游即达四十四个月,在洛阳居住的时间还不到一半。而这一次离开洛阳的时间又是最长的,自前年七月起至今,足足是一年半。因此,当曹丕从承明门进入高墙深锁的皇宫时,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过了半月,陌生的感觉渐渐消失,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乏与无力,又在他的体内蔓延开来。开始他还以为是长期在外巡游,感染风寒暑热所致,并没有怎么在意。不料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和医治,症状非但未有好转,而且日渐加重。头晕眼花,心悸耳鸣,腰酸腿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情绪烦躁,诸般显示身体早衰的症状一齐出现。御医们频频更换药方,一再加强滋补,仍然无济于事。入夏之后,皇帝终于被医得倒床不起了。
论年岁,曹丕才刚满四十虚岁;论生活条件,谁又能比皇帝更优越?怎么他会说病就病,一病就卧床不起呢?说到底,是早婚和纵欲这两点,把他的元气耗损和透支太甚所致。纵欲伤身,古人早已有深刻的认识,《灵枢经》即云:“若入房过度……则伤肾”,而“肾者,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故纵欲必伤体气之根本。如果年轻纵欲,自然伤身更甚,《论语·季氏篇》记载孔子提出的“君子有三戒”,第一戒就是“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而中国古代的皇帝,十来岁结婚已是常事;至于纵欲,因后妃众多,更是具有无比优越的条件。双斧伐孤树,焉能得长久?所以短命夭寿,几乎成了皇帝难脱的宿命。以东汉一朝为例,十三个皇帝,除了三个被谋杀和被废黜的以外,其余十帝之中,活上四十岁的只有开国皇帝刘秀和他的儿子明帝刘庄两人。章、和、安、顺、桓、灵六帝,算是活到了成人年龄,但平均寿命才三十二岁。父亲伤了根本,儿子也受连累,所以和帝的儿子殇帝只活到两岁,顺帝的儿子冲帝只活到三岁。东汉一朝之所以出现外戚、宦官擅权,与皇帝们的短命夭寿大有关系。曹丕的情况也是如此。他十八岁纳甄氏,专房有宠。此后又娶郭、李、潘、朱、仇、徐、苏、张、宋等姬妾。其父死,他在热孝之中,“悉取武帝宫人自侍”。称帝之后,更是随心所欲。曹操当魏王时,后妃的名号仅有王后、夫人、昭仪、倢伃、容华、美人六等;曹丕一登位,立即新增加贵嫔、淑媛、修容、顺成、良人五等。在十一等名号之下的人数,随便也在百人以上。以一当百,曹丕还想长寿?亏得他自幼长于军旅,爱好武事,身体的基础还算不错,所以才能突破东汉皇帝三十二岁的平均寿命线,进入不惑之年。要是换上别人,恐怕早是墓木已拱了。
到了五月初,曹丕的病势突然加重。
他静静地躺在嘉福殿里的卧榻之上,形容枯槁,手足冰凉,但是神智却十分清醒。郭皇后在他的旁边昼夜服侍,并且时时忍着痛苦安慰他,说御医们预料皇帝到秋天就会恢复健康。曹丕听了这些宽心话,总是不以为然地露出一丝苦笑,他自己心里很明白:此番自己断难闯过四十岁的大关了。
有两件事一直在他心中浮现,那都是大劫已至的启示和征兆。一件是远事,发生在十年前他还是五官中郎将的时候。一次,他大宴宾客,赴会者有三十余人。酒酣耳热之际,他请来一位名叫朱建平的相术家,替众人预测寿数。朱建平当时对曹丕说:“将军当寿八十,至四十岁时有小厄,希望届时留意。”这朱建平最善卜人生死,言者多中。曹丕到此刻已经领悟到:当初朱所言的“当寿八十”,乃是合指昼夜,实际上自己只有四十年的寿命。当时朱怕自己生气,故而不敢明言而已。另一件是近事。四个月前,他从广陵北归时,最初本想回南都许昌。许昌南郊有他建筑的受禅台,是大魏龙兴之地,故而他登上帝位后常到此居住,累计时间长达二十四个月,也就是两年。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正月间他的车驾抵达许昌,正要从南门进城时,城门突然无故自崩,曹丕觉得此事大为不吉,于是止车不入,改回洛阳。有这两件事压在心头,曹丕对生存已经完全失去希望。
好在他对生死的看法一向非常达观,所以心里很平静,毫无恐惧之感。在这一方面,曹丕上不同于其父曹操,下不同于其子曹睿。曹操向往长生,他不仅在诗歌中一再描述仙人“驾虹蜺,乘赤云”,“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的情景,而且在境内搜访集中了一大批自称有不老秘诀的方术之士。能辟谷的郤俭,善行气的甘始,擅补导的左慈,都成为魏王宫中的上客。流风所及,魏国官员一会儿学辟谷,只食茯苓,以致茯苓市价暴涨;一会儿又学行气,“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一会儿又学房中补导之术,甚至于不通人道,即不能进行性行为的太监,也加进去凑热闹。曹睿比其祖父更荒唐。他当了皇帝,却笃信巫术,把一名江湖女巫接到宫中,凡有病者皆令饮其“神水”,不饮他就要发脾气。曹丕完全不同,他从来不搞这类具有“怪力乱神”色彩的名堂。他曾经对郤俭等方术之士的“不老秘诀”发表评论,他写道:
夫生之必死,成之必败,天地所不能变,圣贤所不能免。然而惑者望乘风云,冀与螭龙共驾,适不死之国;国即丹溪,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然死者相袭,丘垄相望,逝者莫反,潜者莫形,足以觉也。
他认为,人的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必然之事,总有一些迷惑的人,一心希望能够乘风驾云,与螭龙一同飞翔,到达那不死之国,也就是所谓的丹溪,那里的人可以在天地间自由飞翔。然而现实却是:死亡者不断出现,地上的坟墓彼此相连,死亡了的一去不返人间,下葬了的从此不见身形,这就足以让我们觉悟了啊!
既然死亡不可逃避,所以他主张及时行乐,其乐府诗《大墙上蒿行》有句云: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温暖,夏服绮罗轻凉。
他虽然才满四十岁,但是当了六年五官中郎将,三年魏王太子,近一年魏王,六年魏国皇帝,什么样的乐没有行过?什么样的福没有享过?他感到很满足,很幸运。因此,面对行将到来的死亡,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平静如常。
此时此刻,他所考虑的都是身后之事。
首先是继承人选问题。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当初作为嫡长子但是在争夺继承人位置时饱受磨难的曹丕,在处理自己的继承人问题时,此前的行事竟然与其父如出一辙。曹丕的嫡长子,毫无疑问是甄后所生的曹睿。曹睿自小即以形貌俊秀、姿质聪明而受到祖父曹操的特别钟爱。曹操不仅经常把他带在身边,而且一再称赞他是曹家未来的希望。曹丕之所以最终能夺得太子之位,与他有这么一个得意儿子也有一定的关系。然而因为甄后在曹丕称帝半年后即被杀于邺城,所以曹睿一直未能戴上太子的桂冠。那么曹丕属意于谁呢?他挑选的是徐姬所生的京兆王曹礼。另外,仇昭仪所生的河东王曹霖,他也一度动心过。由于曹礼和曹霖的生母出身卑贱,曹丕始终下不了确立他们为太子的决心。使曹丕犹豫不决的还有下面一件事:一次,曹丕带领曹睿外出打猎,碰到了一只带有幼鹿的母鹿。曹丕弯弓发箭,母鹿应弦而倒。随后曹丕又令曹睿射杀幼鹿,曹睿不从,流泪说道:“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曹丕听了这意味深长的答话,联想起自己逼死曹睿之母甄氏的往事,心灵一度大受震动。皇帝主意不定,太子的位置也就空悬无人,就这样一直拖到曹丕行将入土之日。现在,曹丕已经下定决心。他当即口述一道诏令:立平原王曹睿为皇太子。此时的曹睿,已经二十一岁了。
其次要考虑的是辅政大臣人选问题。由于太子的身份长期未能确定,所以曹睿一直得不到从政的锻炼机会。他不仅毫无政治经验,而且和朝廷的重要官员们也素无深入接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几位得力的重臣辅佐,曹睿绝对应付不了曹魏的军国事务。曹丕深知此点,所以在立嗣之后,马上开始考虑辅政大臣名单。
第一名入选者是中军大将军曹真。曹真其人在上文已经有所介绍。他在与曹丕同辈的宗室诸将之中,是最年轻能干而且最受曹丕信任者。曹丕称帝后,有意把军权交给曹真掌管,所以一再提拔曹真。黄初三年(222)曹丕下诏:以曹真为上军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上述任命在魏晋军事史上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这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名号的第一次使用。魏晋时称京城洛阳城内外的驻军为“中军”,称京城以外各军事重镇的驻军为“外军”,合称“中外诸军”,而且都属于中央军。因此,军职为上军大将军的曹真,一旦加上了“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个表示指挥权限大小的职务名号,就成了曹魏中央军的总指挥和司令官。两年后,曹真的军职再升一步,成为中军大将军;其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指挥权限不变。曹魏以武立国,有军队就有政权;曹丕决定把军界第一号人物曹真列为首席辅政大臣,其意图是不难理解的。
第二名入选者是抚军大将军陈群。陈群,字长文,兖州颍川郡许昌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人氏。其人出自东汉名家,以政事干练而受到曹操和曹丕的器重。前面所说的“九品官人之法”,其具体的设计者即是陈群。曹丕称帝后,陈群一直担任尚书台的长官。而当时的尚书台,即是处理国家机要政务的机构,类似于清代的军机处。其后,陈群在负责尚书台机务的同时,又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兼任中护军之职。这中护军的职务,在当时也是重要得很的,不仅是京城禁卫军的副总司令官,而且还要负责军内武官的选拔。曹丕把陈群列为辅臣中的第二位,其用意有二:一是给曹睿配一位政事上的得力帮手,二是给曹睿找一名安全上的可靠保镖。
第三名入选者是征东大将军曹休。曹丕在位时,对外用兵的重点方向是在淮南,锋芒所指为江东的孙吴。而曹休作为宗室重将,一直领重兵镇守江淮一线。曹丕把他列入辅臣名单,既有加强宗室势力的目的,也有稳定地方局势的意图。
最后一名入选者是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司马懿,字仲达,乃司州河内郡温县(今河南省温县西)人氏。其人城府深沉,智计出众。曹丕为太子时,司马懿曾任太子中庶子,并替曹丕出了不少主意。因为这一层关系,再加上司马懿本人才干超群,所以曹丕当了皇帝之后,司马懿的官运是越走越红。曹丕长期在外巡游,随行的国务处理长官是陈群,而留在许昌处理后方机要的长官即是司马懿。也就是说,司马懿与陈群,乃曹丕施政的左膀右臂。现在,曹丕把自己的左右手配给儿子曹睿,他觉得在政事上完全可以放心了。
经过一番精心考虑,把军事与行政、中央与地方、宗室与异姓等各方面的因素都照顾到了,曹丕才定出这样一份辅政大臣名单。就当时的情况而论,上述四大臣组成的辅政班子,无疑是比较理想的阵容。但是,世间上有许多事是难以预料的。曹丕根本想不到司马懿会活得那么久,而其野心又隐藏得那么深。结果在三十多年之后,司马氏就重演禅代闹剧,夺取了曹氏的江山。这些有趣故事,笔者将在另一本传记《司马懿——谁结束了三国?》中详说,此不赘言。
五月初十日丙辰,曹丕病势垂危。他在回光返照之际,召太子曹睿及辅政诸大臣至嘉福殿,颁布遗诏,命诸大臣同心辅佐嗣主。四大臣中,有曹真、陈群、司马懿三人到场,在东南战区镇守的曹休,因为防备孙吴趁火打劫,留在原地而没有进京。国事交代已毕,又下令遣送后宫侍妾。除皇后、贵嫔、夫人、淑媛、昭仪五等级别高者,可以留居宫中以外,其余级别低的倢伃、容华、美人、修容、顺成、良人六等,全部遣返回家。最后,关于自己的丧事,他再一次向在场众人下达严厉命令:必须按四年前手书的《终制》办理,不得有违。国事、家事和自身事全部交代清楚,曹丕便陷入再也不能恢复神智的昏迷之中。
早在四年前,也就是黄初三年(222)的十月间,曹丕亲自在洛阳东北三十里处的首阳山(在今河南省偃师市北)东麓,为自己选定了一块长眠之地。同时,手书“终制”一通,对今后自己的丧葬大事作出明确而严格的规定。文曰:
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礼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黩也。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合古涂车、刍灵之义。棺但漆际会三过,饭含无以珠玉,无施珠襦玉匣,诸愚俗所为也。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岂不重痛哉!祸由乎厚葬封树。
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其以此诏藏之宗庙,副在尚书、秘书、三府。
这篇《终制》的主题就是“薄葬”二字。薄到不垒坟堆,不种墓树,不建神宫,不立陵园,不睡厚棺,不穿重衣,不用苇炭防水防潮,不用任何金银珠玉殉葬。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让后世之人不知墓穴之所在,即使得知也没有掘墓的兴趣。之所以一定要如此,是因为曹丕深刻地认识到:从古至今“未有不亡之国”。既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那么前朝的君王施行厚葬,不是给后代的盗墓贼做好事吗?因此,他坚决反对厚葬,而且以身作则来反对。而且下达非常罕见的严厉命令:如果死后家属和臣僚,对自己的吩咐妄加任何改动,那就是对我的轻蔑,属于不忠不孝,我如果死而有知,决不会保佑你们!
曹丕代汉受禅才两年多,就敢在诏书中明明白白地宣称“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这是少见的真率。能够洞察人事代谢,因而敢在丧葬大礼仪上,抛弃陈规旧俗,竖立革新之风,这又是少见的通达。回顾中国古代历史,像他这样真率、通达的开国皇帝实在不多。曹丕的文治武功,在历代开国皇帝中称不上第一流;但在处理自己的丧葬问题上,他无疑是最为明智和超脱的一位。有的古籍记载,曹操为了防止后世盗掘其墓,曾下令在漳河之滨造了七十二座疑冢。其实,造疑冢的效果比起薄葬来,那就要差多了。
黄初七年(226)五月十七日丁巳,魏国皇帝曹丕,病逝于洛阳皇宫之嘉福殿,终年虚岁四十岁。
当天,遗体移殡于崇华殿南堂;其子曹睿按照礼仪制度,在其灵柩之前举行仪式,即皇席位。新皇帝按照《谥法》中“经天纬地曰文”的定义,给先皇帝奉上谥号“文”,故而后世称曹丕为魏文帝。
二十一天之后的六月九日戊寅,魏国皇帝曹丕的遗体,完全按照其终制的规定,入葬于首阳山之东麓。
这正是:
文豪天子归黄土,吊客游人对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