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大会诸王

来源:百科故事网 时间:2020-08-07 属于:历史故事

黄初四年(223)仲夏五月,魏都洛阳城中,到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绿荫。当时城中的各条大道,都一分为三。中间为御道,专供皇帝,以及经过特别允许之后的诸侯王等使用。两旁为便道,供平民百姓通行往来。按照规定,车辆行人均须遵循“左入右出”的原则,这实际上就是现今“靠右行驶”交通法规的先河。大道两旁,以及御道与便道之间,一律种植生长快速的榆树和槐树。这些行道树的树干挺拔,枝叶扶疏,使喧闹的街市充满赏心悦目的色彩和气氛。

这几天,不断有朱轮青盖的藩王车队进城,驶向城西阊阖门内侧的西馆。这西馆是曹氏诸王入朝京师时的住所,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空置而无人居住。现在一下子又车云集,附近的居民就知道:诸王又来朝觐皇帝和皇太后了。

上一年的三月间,曹丕正式制订了曹氏宗室的封爵制度。凡宗室近亲,如皇弟和皇子,均可封王,当然,有过失而不思悔改者除外。亲王的封地,名义上是一郡(两年后又缩小为一县)。当时只有一位王爷封地是一县,他就是死里逃生的鄄城王曹植。宗室近亲不够资格封王爵者,即封以公爵。亲王的嫡长子可以继位称王,亲王的其余诸子只能封以乡公。继承父爵的亲王,其嫡长子可以再继承王位,而其余诸子封以亭侯。公爵的嫡长子可以继位称公,其余诸子则封为亭伯。嫡庶长幼,王公侯伯,都分得一清二楚,唯独有一样事情没有明确规定,这就是诸王朝觐京师的具体时间。前面已经说过,曹魏的藩王在各自的封地是没有行动自由的。他们唯一能够走出封国、能够彼此相见的机会,就是奉命入朝京师。如今入朝的时间毫无定准,完全凭皇帝临时的一句话,他高兴时可能间隔一年,不高兴时可以间隔两三年,这王爷与充军的囚犯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此次曹丕之所以召诸王来京,倒不是他突然动了手足之情,而是迫于老母亲眼泪的压力。自从他继承王位分遣诸侯就国以来,一转眼四年过去,卞太后竟然未能和儿子们见过哪怕一次面。极度思念之中,她便向皇帝提出强硬要求:在今年五月夏至之前召诸王入京朝觐。夏至,在当时是祭祀祖先的节日之一。曹操的生父曹嵩死于夏至这一天,所以曹氏家族最初不在夏至日祭祖。曹操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其后人不愿因曹嵩的忌日而亏了对曹操的礼数,遂在曹操死后恢复了夏至祭祖的传统。卞太后要诸王在夏至日前入京,即是想借此机会举行一次盛大的家祭。

在各自的王国里闷坐了数年之久的诸位藩王,一接到入朝的诏旨,无不兴奋万分,大多是当天就策马登程,赶往洛阳。最先到达京城者是任城王曹彰。不久,济阴王曹据,下邳王曹宇、谯王曹林、北海王曹衮、陈留王曹峻、河间王曹干、吴王曹彪、庐江王曹徽等亦先后抵京。兄弟们久别重逢,那一份激动,那一份亲热,不需要细说亦可想而知。但是,其中有一位王爷却很不高兴,很不舒心,显得与众不同。他不是别人,即是诸王当中最年长的任城王曹彰。

曹彰从来就认为自己的地位比诸王高出一等,这不仅因为其排行最长,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曹操未死时他已经出任方镇,立下了赫赫军功。但是,其兄曹丕继位之后,却一直把他同诸王等量齐观,不给任何优待。这样一来,曹彰的心情就愉快不起来了。四年之前,曹操遗体入葬,诸侯就国之时,曹彰起初以为自己统兵镇守长安,必定属于例外,不料后来得到王兄的命令,竟要他交出兵权,随例归国。曹彰一气之下,也不向王兄告辞,便径自奔封地鄢陵县(今河南省鄢陵县西北)而去。曹丕害怕骁勇善战的老弟闹事,赶忙下诏把曹彰的食邑从五千户提高到一万户,又把其住地从贫瘠的鄢陵移到富庶的中牟县(今河南省中牟县)。不过这些安抚措施并未能平息曹彰的不满,他整日怒气冲天,犹如一头被囚禁在铁笼中的雄狮。史称当时魏国官员经过曹彰的封地时,“皆畏彰之刚严,不敢不速”。此次召诸王入朝的命令下达后,曹彰起身最快,赶路最急,结果是第一个到达洛阳。到后他以为马上就会受到皇兄的召见,谁知道负责接待的官员却要他稍安毋躁,说是皇上早有指示,须等诸王到齐之后才安排召见事宜。曹彰在西馆坐了好多天冷板凳,越坐越无聊,越坐越气愤。他心想:当初皇父在洛阳这地方晏驾之时,只传令召见我曹彰;那时候我要是横下心来抢了先皇的玺绶,你今天还能在这里摆架子逞威风吗?性情粗犷的他,心中有气,不免口吐怨言;而且心里怎么想,口里就怎么说。曹彰只顾发泄得痛快,却不曾想到因此而招来一场杀身之祸。

西馆中的曹彰是牢骚满腹,皇宫里的曹丕心情也未见得愉快轻松。此刻,他正坐在皇宫西侧的凌云台上,一边眺望北面的邙山和黄河,一边想着心事。这凌云台是新近落成的宏伟建筑,其形制大体与邺宫的铜雀台相仿,但构造的精巧,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台基由砖垒成,见方十三丈,高八丈。台基之上又起高楼,楼底见方四丈,高五丈。总计楼高十三丈,约合今制三十米有余。高楼修建之时,直柱横梁均一一过秤称量,务使四方重量分布均衡。建成之后,高楼临风,必定来回轻摇而毫无毁损倾颓之虞。人坐楼头,随楼晃动,北眺邙山、黄河,南望洛京街市,真有跨鹤凌云的感觉。自从此楼建成之后,曹丕每逢心烦意乱之时,即要登楼独坐一刻,以释烦闷。今天他又独上高楼沉思,侍从们便都明白:皇帝又碰到不舒心的事了。

使曹丕心烦的是他的亲兄弟,不过不是曹彰而是曹植。关于曹彰的动态,他要稍后一些才得到全面详细的报告。眼前他正在为曹植之事大费脑筋,因为新近改封为雍丘王的曹植,在来朝途中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五天前,曹丕接到洛阳正东二百里处旋门关(在今河南省巩义市东)守关官吏的一份报告,说是雍丘王曹植抵达旋门关后,把大部分随从人员和所有车辆都留在原地,自己只带了两三名侍从,身穿平民百姓的衣服,徒步前往京城去了。曹丕得报后立刻派人东出洛阳去寻找,不料使者一直东行到达旋门关,也没有看到曹植的影子,只好急驰回来向皇帝复命。不知怎么卞太后得到小儿子下落不明的消息,以为曹植怕见曹丕而在途中自杀,便赶往皇帝寝宫,一边痛哭,一边责问曹丕。曹丕十分恼火,连忙派出干员,四处寻访曹植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一晃两三天过去,事情竟然毫无结果。曹丕没法向老母交代,只好登上凌云台去散心消愁了。

那么曹植究竟在何处呢?其实,他现时就在洛阳城内距皇宫不远的安西将军夏侯楙的府邸中。原来,曹丕得到关吏报告并派人上路时,曹植已经悄悄来到京城,并住进夏侯楙的府内。这夏侯楙是曹魏军界首席元勋夏侯惇的次子,目前正统军驻守长安,镇抚关右。夏侯楙之妻,是曹操丁夫人所生之女,现封清河长公主。按照汉魏制度,皇帝的姊妹和女儿都封公主,并以一县民户之租税,作为公主汤沐脂粉之费。此县称为这位公主的汤沐邑,也就是其封国。在公主之中,凡地位尊崇者又称之为长公主(长是长幼之长),其地位与藩王相等。清河长公主与曹丕自来关系不错,而且她的丈夫夏侯楙又是曹丕最亲信之人;曹植此次悄悄来到她家,就是想请这位在皇兄面前说得上话的阿姐救自己的命。

曹植自从在临菑闯下大祸而改封鄄城之后,一改过去任心率性的行事作风,谨言慎行,临深履薄,整天在提心吊胆中度日。但是就这样夹紧尾巴也不行,东郡太守王机和王国防辅仓辑,依然不放过他。曹植曾在《自诫令》一文中,形容王、仓二人是“吹毛求疵,千端万绪”,其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此番应召入京,曹植生怕皇兄给自己算总账,搞不好恐怕真要丢了性命,所以他先来到阿姐府中,准备请阿姐在皇兄面前为自己说说好话。

清河长公主很同情小弟,一口答应帮忙。同时,她又叫曹植在府中休息两天后,“科头负铁锧,徒跣诣阙下”谢罪。所谓“科头”,即是不戴冠冕,光着头披着头发;“徒跣”,即是赤足步行。光头赤足,背负施行腰斩的刑具——铁踬,主动到皇宫的宫阙下请罪,这是表示自己甘心如犯人一样承受皇帝的处罚。曹植自己主动表明了诚意,那一边清河长公主再说一说情,危险很可能就消除了。

次日清晨,曹植果然科头徒跣,背负铁踬,出现在皇宫南面承明门前的双阙下。与此同时,清河长公主又进宫会同皇太后,一齐向曹丕发动软性攻势。经过这一番努力,曹植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诸王既已到齐,皇帝随即传旨在建始殿举行召见仪式。接下来是皇太后召见,夏至节会祭先人,皇帝赐游皇宫苑囿,等等。在外人看来,皇帝一大家人真是欢乐和睦,堪称天下孝悌的楷模了。

可惜好景不长。六月十七日甲戌,一个不幸的消息突然传开:任城王曹彰,因得暴病,当天死于西馆之内。皇太后、皇帝和诸王无不悲痛万分。皇宫和西馆的侍从人员在跟随主子流泪之余,都暗自奇怪:任城王身强体壮,生气勃勃,论年龄才三十来岁,正是当令之时,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关于曹彰之死,正史的记载是简略到了不能再简略的地步,仅仅留下“疾薨于邸”四字。与陈寿的《三国志》相反,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却把事情的经过写得绘声绘影: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指曹植)。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指曹彰),不得复杀我东阿!”

曹丕预先将毒药藏在甜枣当中,然后与曹彰在卞太后处的亭阁中下围棋,两人边下边吃枣,曹丕挑选能吃的吃,曹彰却吃了有毒的枣;中毒发作之后,卞太后光着脚跑到井边去汲水,想让曹彰喝水下肚稀释毒药,汲水的瓶罐又被曹丕预先命人打破了,无法汲水,于是曹彰死于非命。两相比较,《三国志》明显是在讳言其事,而《世说新语》又带有小说家言的色彩。但是,曹彰的无病暴死,必定和曹丕有关,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曹丕对曹彰之死表现出少有的痛惜之情。他特命有关官员隆重办理丧事。出丧那天,又特赐御车载棺,上插旗,前后由御前近卫军一百人护送。同时,又赐曹彰谥号为“威”,并令其子曹楷继父爵位,封中牟王。不过。这些优厚措施,似乎并不能完全清除人们对曹彰之死的疑惑。特别是住在西馆之中的宗室诸王们,因疑惑而生恐惧,一个个噤若寒蝉,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座死亡之馆。前些日子显现出来的欢愉气氛,至此扫尽无余

皇帝现在也下了逐客令,要诸王在近期内离开京师,各归封国。一旦起程的日期确定之后,兄弟们又舍不得离开了。他们知道:此番分手,再见就不知将在何年何月。于是,彼此赶紧互道珍重,执手话别,西馆之内但闻一片唏嘘之声。

孟秋七月上旬,诸王纷纷登程上路。这一年的夏秋之交,连降暴雨,江河满溢,道路泥泞。文人气质极为浓厚的曹植,面对苦雨凄风,长亭古道,心中真是愁苦之极!幸好他还有一位王弟同路做伴,才使他免遭孤独的袭击。这一位王弟,即是吴王曹彪。

曹彪字朱,乃曹操小妾孙氏所生,小曹植三岁。曹植与这位异母老弟很合得来,加之在归国途中,二人起初还能同一段路,故而兄弟俩便结伴离京东归。不料才出发不久,监国谒者见二王过于亲热,立即向皇帝提交紧急报告,请求分开二王,不许同行。曹丕不愿兄弟们在背后议论自己,当然照准。监国谒者十分得意地向曹植、曹彪,传达了皇帝的旨意,曹植仰天长叹,悲愤莫名。当天晚上,他在卷县(今河南省原阳市西)境内的一座简陋的驿站里,就着昏暗的灯光,耳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含泪挥笔,一气写出一首著名的五言长,赠给明早就要与自己分手的曹彪。诗云: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

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

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

回顾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

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

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

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以上一段,具体描绘离开京城洛阳后,一路上的实际情景。要过伊水、洛水却没有桥梁,只得乘船;上岸后路程遥远不说,还泥泞不堪,泥土把我玄黑色的马都染成黄色了。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

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

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

欲还绝无径,揽辔止踟蹰。

道路泥泞还能勉强前进,心情郁闷纠结就无法排遣。郁闷纠结什么呢?亲生的兄弟却分离四方不能团圆啊!如同鸱鸮、豺狼一般的恶人在我车旁,在路中间,他们就像苍蝇一样,用谗言将亲兄弟变得疏远。我本想回京城去弄个明白,可是回不去,只能踟蹰不前。

踟蹰亦何留,相思终无极。

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

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归鸟赴高林,翩翩厉羽翼。

狐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

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叹息。

一一描绘令人备感凄凉的景物,寒蝉、夕阳、归鸟、走兽等,引出深沉的另一层感叹。

叹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

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

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自顾非金石,咄咤令心悲。

另一层感叹,是感叹死去的曹彰,同胞兄弟,一到京城就不能回来,人的生命短促,如同早上的露水容易晒干消失一般,我自己身体也没有金石那样坚强,想起来真是悲伤。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

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

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

过度伤悲会扰动我的精神,所以暂时放在一旁不再说了。大丈夫志在四海,相隔万里也如同邻居一般相近,只要保持恩爱,各在远方情分也会天天更亲热,何必一定要在一起呢?忧伤过度生了病的话,就像小孩一般幼稚了。这一段是在自宽自解。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

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

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最后情绪再度低落,认为天命是不可信的,神仙是没有的,变故是难免的,所以最重要的事,是希望王弟你珍爱玉体,能够与我一同平安到老,此番分别之后,再聚首就不知在何时了。

这首饱含涕泪令人不忍卒读的长诗《赠白马王彪》,即是此次曹丕大会诸王一幕的终曲。这正是:

京城聚会成悲剧,手足同胞似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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