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传——代汉受禅
东汉献帝延康元年(220)六月炎夏,三十四岁的魏王曹丕,亲率六军共十万余众,浩浩荡荡离开邺城,扬言要南征江东,捉拿碧眼儿孙权。在一片震天动地的金鼓声中,代汉受禅的历史活剧拉开了序幕。
此时此刻正当炎夏,大王何以要亲冒暑热统兵南征呢?好多死心眼的官员不明白。他们哪里知道曹丕搞的是“声东击西”的把戏,说是要往东南打江东,实际上是半路上转向西,去逼许都的汉献帝下台。未能识破天机,就缄口不言也是可以的,可笑的是有人硬要认认真真去劝驾。主管军需供应的度支中郎将霍性,上疏一道,大谈不可兴师动众的道理。曹丕看得心烦,当即下令把霍性丢监处死。其他人一看,吓得不敢妄加议论。耳根清净了,曹丕这才威风凛凛地出邺城南下。
时值夏末,酷热难当。安坐于饰金专车之中的曹丕,犹且汗下如雨,更不消说那些荷戈执戟的战士了。第二天下午,大军抵达黎阳县南的白马津(在今河南省滑县东),准备从北岸乘船渡过黄河。又渴又累的士卒和战马,看到了滔滔河水,都发疯似的朝水滨奔去,渡口的秩序顿时大乱。曹丕十分恼怒,正要召各部将军来训斥,却见一位官长带领十余名骑兵,策马径奔渡口。他立马河畔,大声喝令乱兵各归原队,接着命随从当场处死几个带头不听招呼的士兵,这一下乱纷纷的队伍才算基本恢复正常队形。曹丕近前一看,这位干练的官长非他,即是在洛阳为自己保护魏王玺绶的贾逵。曹丕赞许地笑了笑,忽然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
渡过黄河之后,曹军继续向南,至鸿沟水离岸登舟。进入豫州境内之后,复向东入涡水,顺流鼓棹而行。一路之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七月下旬才抵达豫州的州治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城下。
一到谯县,曹丕就把贾逵召来,对他说道:“豫州乃我腹心之地,卿乃我腹心之臣,我今欲游猎于此州,烦卿为我督摄地方,如何?”
贾逵是何等精明的人,他一听魏王不再提南征孙权,而想待在豫州“游猎”,就知道其所猎取的对象,将是豫州颍川郡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城中的汉献帝了;而魏王的意思,是要自己出任豫州刺史,为“游猎”活动创造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他不由得激动起来,连忙跪下磕头,回答道:“臣敢不奉命。愿殿下为四海百姓着想,不要违背上天与下民的殷切期望!”
曹丕明白,贾逵是劝自己早登帝位。他笑了笑,没有多说。当下贾逵告辞出来,径奔谯县城中的豫州刺史府接任去了。
却说这谯县,不仅是豫州州治所在,而且是曹氏的故里。曹丕少小离乡,成人之后很难得回转桑梓;即使回乡也是陪同老父,自己只是一颗伴随明月的星星。此番曹丕以魏王的身份荣归故里,从感情上说,不是衣锦夜游而是衣锦昼游,原本就想在乡亲们面前显耀一番。再从政治上论,他又有心模仿汉高祖称帝后回故乡沛县(今江苏省沛县)、汉光武称帝后回故乡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的举止,先把天子的排场摆将出来。于是,他在谯县犒劳六军将士及当地父老百姓。酒酣耳热之际,又令随军艺人表演伎乐百戏,也就是现今所说的杂技和马戏,于是乎“巴俞丸剑,奇舞丽倒;冲夹逾锋,上索蹋高;扛鼎缘幢,舞轮擿镜;骋狗逐兔,戏马立骑”,一一出场献技。上至文臣武将,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大饱口眼之福。一脸得色的曹丕,接受君民代表的轮流敬酒后又宣布:免除谯县百姓的租税二年。全场登时欢声雷动,就这样一直闹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时,曹丕才起座回转行宫。
祭罢祖宗陵墓,访完故旧亲族,曹丕在秋高气爽的九月离开了谯县。按理说攻打江东应当取道东南,由涡水入淮河,再经芍陂即可抵达合肥前线。然而他似乎把打孙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竟挥军向正西而去。十月四日丙午,兵马来到颖川郡颖阴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境内,在一处名叫曲蠡的地方,曹丕传令各军就地安营歇息,这一歇便歇了足足一个月之久。
这曲蠡不过是颍水北岸边的一个小乡镇,有什么东西值得曹丕在此盘桓而不忍去呢?其实只要一看历史地图,就会明白其中的奥妙。曲蠡正北不过五十里多一点,便是汉献帝所在的许县。魏王率十万雄兵在眼皮底下驻扎,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你汉献帝还能食甘味、寝安枕么?识时务者,赶快把天子的宝座让出来吧。
曹丕在曲蠡住下来不过三两天,已经有人猜中了他并未明说的心思,还抢先呈上了一通劝进的表奏。这个人精,即是左中郎将李伏。所谓“劝进”,就是敦劝某人再进一步去当皇帝。此人在其上奏中,说了若干表明魏当代汉,然而又无法证实的“祯祥众瑞”,最后恳请魏王早登大宝。曹丕看了,微微一笑,提笔批示:“以示外。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意思是,送给外边传看吧。我德泽微薄,怎么会引来这样多的祥瑞事物,不敢当啊。
如果真心真意认为自己“薄德”和“未敢当”,那就把李伏的表文丢在一旁归档好了,又何须“以示外”?让群臣传观这篇文字,不是暗示大家都要向李伏看齐么?所以曹丕的批示一下,随从的群臣之中立即刮起一阵劝进之风。这股政治旋风,会同初起的孟冬朔风,吹得许都皇宫中的汉献帝心惊胆寒。四十岁的刘协,自九岁起即开始当傀儡皇帝,至今当了三十二年。挟持他的权臣悍将,前有董卓、李傕,后有曹操、曹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此刻,他独立殿前,眼望着满园盛开之后出现枯残的菊花,心里却在做痛苦的选择。最后,他长叹数声,随即吩咐侍从召集汉室官员入宫。一个时辰之后,稀稀拉拉来了十多位文武臣僚。汉献帝也不多说,马上命左右宣读禅位诏书,文曰:
朕在位三十有二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观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曹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踪尧典,禅位于魏王。
中国古代皇帝的诏书,一般都由左右的词臣代笔。这篇禅位诏书亦然,其撰作者乃是汉朝的尚书卫觊。卫觊同时还代撰了直接写给魏王的禅位书,当时称之为“禅册”。汉献帝当着众官的面,正式宣布禅位后,即派主管礼仪的太常卿张音为特使,给魏王送去禅册和天子玺绶。张音以为得到一个大好差使,立刻乐颠颠地朝曲蠡驰去。这一天,是十月十三日乙卯。
早在汉献帝宣布禅位之前,已有五批共二十余名文武大员上表劝进了。曹丕一概辞谢,每天率领一批侍卫,在颍水两岸飞骑逐猎,煞是悠闲自在。张音捧着禅册、玺绶来到曲蠡行宫,有关官员急忙跑到猎场,请魏王回行宫受禅。曹丕勒住八尺龙驹,只说了两句话:“卿等向汉朝来使解释我不能接受之意,我还要逐猎,回宫再说。”言毕,又纵马奔向远方。张音无可奈何,在行宫一等就等了五天,曹丕始终无受禅之意。
曹丕属下的官员知道禅代已经成定局,便自作主张筹备起受禅所需的一切,包括修筑举行仪式的坛场。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名文武官员又两次联名上书劝进。曹丕依然不肯俯允众意,反而责怪臣僚“何遽相愧相迫之如是也”,意思是你们为何要这样急着羞愧我、逼迫我。
十月十八日庚申,魏王正式派遣特使毛宗,觐见汉献帝,上书辞让并奉还天子玺绶。这汉代的天子大印,可不是普通之物,当时称之为“传国玺”。秦始皇统一六合,令良工取蓝田美玉,琢成自己专用之玺。此玺形制,见方一寸,约合今二十四毫米,大约是一个指节的长度。现今影视作品中,赫然出现儿童头颅一般大小的玺印,那是不明历史者的乱来。其上五龙相交为纽,其文由丞相李斯书写,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秦亡,此玺归汉高祖;新莽代汉,又归王莽;东汉继兴,传国玺又入光武帝之手。董卓之乱,此玺先后被孙坚、袁术所得。袁术死,复由徐璆上还汉献帝。如今,传国玺先由张音送往曲蠡,复又由毛宗送回许县,这象征天子威权的无价之宝,倒有点像田径赛中跑道上的接力棒了。
更有趣的是这“接力棒”的接送,竟还不止于一个来回。十月二十日壬戌,汉献帝再发禅诏,张音奉玺绶二赴曲蠡;两天后曹丕再上书辞让,毛宗奉玺绶二还许都。十月二十五日丁卯,汉献帝三发禅诏,张音奉玺绶三赴曲蠡;两天后曹丕第三次派毛宗上书辞让,但是玺绶却不再奉还了。十月二十八日庚午,汉献帝把代撰禅诏的卫觊,直接派往曲蠡敦促。这一次曹丕不再推辞,他强压住满腔兴奋吐出一个字:“可。”
至此,被拖得精疲力竭的张音才算松了一口大气。统计此次劝进情况,汉献帝下达让位禅诏四次,臣僚上呈劝进表奏十七次,曹丕表示谦让达二十次,在中国的“禅让”史上,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纪录了。但是,这只不过是曹丕所导演的禅让闹剧的第一幕,接下来还有第二幕呢。
第二幕是举行即位告天仪式。时间在曹丕吐出那个“可”字的次日,即十月二十九日辛未。几天前,曹丕的臣僚已经把举行仪式的特殊建筑,也就是坛场,修建完毕。坛场位于曲蠡乡所属繁阳亭界内,一处极其开阔平坦的原野上。在这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广场正中,耸立起两座高台。位于北面者是燎祭之台。燎祭是一种把祭品放在柴堆上焚烧祭天的祭祀仪式。台为正方形,边长五十步,高七丈。台下正中供有皇天、后土神位,其外是五岳(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和四渎(长江、黄河、淮水、济水)诸神位。神位之前,摆放的是黑色雄性的牛羊猪三种祭品。此外,台上还放置了五堆供燎祭的木柴。在燎祭之台的正南方,是受禅之坛。坛也呈正方形,边长三十步,高二丈,宽与高都不如燎祭之台宏伟。坛上正中,设置受禅皇帝之位。坛场四周,有上万名兵士肃立守卫。蓝天之下,但见各色旗幡随风飘扬,弥漫着一片庄严神圣气氛。
这一日的清晨,受禅仪式正式开始。曹丕率领文武百官,从行宫来到坛场。此时,受禅坛四周的广场中,已有数万军民在肃立等候。身着皇帝冠服的曹丕,首先缓缓登上受禅坛,就皇帝之位,面北而立。接下来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各州郡代表、边境各少数族的代表等,依次登坛,面北就陪同之位。在寂静之中,燎祭台上的五堆木柴被点燃了,烈焰熊熊,黑色的浓烟冉冉上升,直达天际。天上和人间既已沟通无碍,新皇帝曹丕开始以虔敬的语调朗诵《告天地神祇文》,文曰:
皇帝臣丕,敢以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汉历世二十有四,践年四百二十有六,四海困穷,三纲不立,五纬错行,灵祥并见。推数数者,虑之古道,咸以为天之历数,运终兹世,凡诸嘉祥明神之意,比昭有汉数终之极,魏家受命之符。汉主以神器宜授于臣,宪章有虞,致位于丕。丕震畏天命,虽休勿休。群公庶尹六事之人,外及将士,洎于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群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丕祗承皇象,敢不钦承!卜之守龟,兆有大横;筮之三易,兆有革兆。谨择元日,与群僚登坛受帝玺绶,告类于尔大神;唯尔有神,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魏世享!
这一篇《告天地神祇文》,被曹丕念得来抑扬顿挫,清楚流畅。朗诵毕,一位司仪官上前下跪,接过曹丕手里的文件,下坛后登上燎祭台,将文件投入熊熊的柴火之中。霎时间,一缕青烟冲天而去,这表明新皇帝的祷告,业已上达神明并且得到其首肯。于是,魏国三公之一的相国华歆,用金盘捧来天子玺绶,跪呈于曹丕面前。曹丕受玺绶后,又注视一刻渐渐熄灭的烟火,才率群臣下坛。至此,受禅礼成。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万岁”声中,曹丕对身旁的臣僚们说道:“虞舜,夏禹受禅的古事,我现在才是完全清楚了!”
曹丕受禅代汉,改元黄初,了却了平生的大愿。但是,事情并不能算完,接下来还有一些急务要办。
首先是汉献帝的处置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曹丕表现出来的气量比较宽宏。他没有像此后的受禅者,比如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一登基便把前朝皇帝送上西天。曹丕把司隶校尉部河内郡的山阳县(今河南省焦作市东),划作退位者的封邑,称刘协为山阳公。山阳公食邑万户,举行郊祭礼仪时,仍可自称天子;向曹丕上书,亦可不称臣。刘协移居山阳后,又活了十四年,至五十四岁时才寿终正寝。
还有就是分施恩惠的问题。你当了皇帝固然快乐,但是你不能独乐,也得让大家高兴高兴才是,否则不是白白为你捧场了么?曹丕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立即下达指示:文武百官按功劳大小,或加官,或晋爵,不得遗漏。至于平民百姓,也有一点表示,这就是对民间的男性,每人赐予荣誉性爵号一级;其中属于家庭继承人的,在孝顺父母、亲兄爱弟和努力耕田上被推选为模范的,则特别赐予荣誉性爵号两级。虽然不甚实惠,倒也聊胜于无了。
最后是都城的确定问题。邺城虽然经营已久,其位置未免偏北。许县过于偏南不说,城池也狭小破旧。想来想去,曹丕还是觉得东汉旧都洛阳最适于天子所居。其地居天下之中,北枕黄河,南临伊、洛,东凭成皋,西据函谷,确实是难得的形胜之地。唯一的缺点,是洛阳的皇宫在董卓之乱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不过,如今自己贵为天子,修复一座汉宫又有何难?主意既定,曹丕马上命令有关官员组织人力营建洛阳皇宫。并且宣布:大魏皇朝立都城五座,中都洛阳,东都谯县,南都许县改名许昌,西都长安,北都邺县。有五座都城,自然就得配备五座皇宫,大兴土木,势在难免。天下尚未一统,先自摆起排场。
年底,魏帝曹丕在臣僚的簇拥下,从许昌来到洛阳。当他心满意足地跨入新修复的皇宫时,却未想到一场家庭变故,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正是:
喜剧许昌才唱罢,家庭悲剧又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