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盛世——九龄时代
张九龄其人
开元二十一年一纸诏书,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人张九龄推上了历史前台。在前面章节中,张九龄就有过出场:封禅泰山之后,张说大肆提拔亲信官员,他就曾竭力规劝;后来张说与宇文融互斗,他也曾给出过中肯的建议,可惜,张说没能听进去。张九龄,字子寿,一名博物,唐时曲江人,按照今天的行政规划来讲,乃是正宗的韶关人。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担任宰相的岭南人,张九龄有“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的美称。不过,张九龄并不是他的原名,他原本叫张九鲮,这个名字背后还有一个传奇故事。张九龄的父亲张弘愈是个渔夫,常年以打渔为生。有一天打渔收网时,感觉捞到了大家伙,然而用尽了浑身力气,他也没能把网拉上来。这时天已经黑了,张弘愈决定先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回来收网。于是,他便顺手把渔网系到了河边的树上,然后便回了家。吃完饭,张弘愈拉着妻子一起来到河边,打算夫妻合力把渔网拉上来。
令张弘愈没想到的是,没等他动手,妻子轻轻一提,就把渔网收了上来,仔细一看,不得了,一条几十斤的九鲮鱼在网里待着呢!张弘愈有些兴奋:自己入行以来,还没有逮过这么大的鱼呢。这时,妻子说话了:“我看还是把它放了吧!”张弘愈疑惑地看着妻子。妻子说:“我感觉它在流眼泪。”张弘愈看了九鲮鱼一眼,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如此大的九鲮鱼,或许已经有了灵气,还是不伤害它为妙。张弘愈一抖渔网,九鲮鱼重回水中。不久,张弘愈的妻子怀孕了,十月怀胎之后,便生下了一个男孩。张弘愈的妻子抱起男孩一看,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居然跟那条放生的九鲮鱼的眼睛有些相似,或许就是它投胎报恩来了。夫妻俩一商议,既然如此,那这个孩子就叫“九鲮”吧。张九鲮的名字由此而来。这个名字叫了一段时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张九鲮一家遇到了六祖慧能。慧能问过张九鲮名字后,说:“九鲮是水生动物,再怎么蹦跶也上不了岸,不如改名叫九龄吧。九龄,久龄的谐音,将来能做大官”。张弘愈夫妇一想,确实有道理,便把张九鲮的名字改成了张九龄。顺着这个思路,张九龄的三个弟弟也有了新名字,分别叫张九皋、张九章、张九宾。上面的故事,来自民间传说,传奇的色彩重了一些,故事听起来很有味道,但有一个致命漏洞:六祖慧能其实不识字。六祖慧能虽然是传世大师,但他不识字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熟知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诗,是慧能自己悟出来的不假,不过却是他委托识字的人写出来的。试问,一个不识字的人还会指点张九龄父母将“鲮”改成“龄”吗?在我看来,张九龄原来的名字叫张九鲮,符合渔夫之家的特点,而后来改名张九龄,可能出自文化人的指点。类似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明朝万历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出生时,他的曾祖梦见月亮落到水塘里,一只白龟浮出水面,因而将其取名为张白圭。十二岁那年,张百圭遇到了荆州知府李士翱,很得欢心。李士翱觉得“白圭”这个名字不雅,便给他起了新名字“居正”,张居正的名字由此而来。同张居正一样,张九龄也是年少成名。十二岁那年,他投书干谒广州刺史王方庆,王方庆对他大为赏识,称赞道:“此子必能致远。”不久,张九龄遇到了他一生的贵人——张说。
当时的张说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他因为不肯顺从张易之的意思诬陷魏元忠,因此被贬到岭南,于是便与张九龄的人生有了第一次交集。初见张九龄,张说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小神童,对他颇为欣赏。当时的张说并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孩儿,和自己居然有一生的缘分。长大后的张九龄,一举考中进士,进入仕途,第一份工作是秘书省的校书郎。校书郎是基层文职官员,整天跟笔杆子打交道,这很对张九龄的胃口。不久,更大的机会来了:太子李隆基面向天下招聘有用之人,跃跃欲试的张九龄也报了名。在这次考试中,张九龄凭借自己的独到见解脱颖而出,给李隆基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李隆基当场拍板,给他定了最高级别的甲等。随后,张九龄便升官了,由校书郎升任左拾遗,后来又升任左补阙。时间进入开元十年,张九龄的好日子来了:他的伯乐张说又回长安当宰相了!张说对张九龄非常器重,不仅与他攀谈家族谱系(论本家),而且对他的诗词也大加赞赏,赞其为“后来词人称首也”。物以类聚,英雄相惜,眼见张说如此抬举,张九龄便投入到了他的门下,这一投,便投出了仕途的阳光灿烂。开元十年,张九龄做到了从六品的司勋员外郎。开元十一年,在张说的提携下,张九龄当上了正五品的中书舍人,行政级别相当于现在的司局级。时间走到开元十三年,张九龄跟随张说一起登上了泰山顶峰。此时的张说已经登上了仕途巅峰,不经意中便有些翩翩然,他竟然利用泰山封禅的机会,大肆提拔自己的亲信。对于张说的做法,张九龄有些担心,便提醒道:“官爵是天下公器,首先需要有德望,然后得有功劳,如果颠倒进退的次序,讽刺和诽谤就会随之而来。这次泰山封禅,千年一遇。然而多数有声望的高官都没有得到进一步升迁,一些小官却得到了机会。只怕诏书公布之后,会让天下失望。现在诏书还只是起草阶段,想改还来得及,但愿大人深思熟虑,免得将来后悔。”张说不以为然,回应说:“事情都定了,就算有议论,也不需担心!”张九龄的建议是正确的,可惜此时的张说春风得意,已经飘飘然了。一年后,张说被宇文融等人扳倒,张九龄跟着倒了霉。中书舍人做不了了,改任太常少卿。不久太常少卿也做不了,张九龄被贬出长安,出任冀州刺史。这一次张九龄拒绝了,因为他的母亲还在曲江(今天韶关),让他去冀州,就离母亲太远了。经过请求,张九龄又被委任为了洪州(江西南昌)都督,不久又转任桂州(广西桂林)都督兼岭南道按察使,这一回,总算离母亲近了一些。或许,张说注定是张九龄一辈子的伯乐,连他的去世,都能给张九龄带来机会。开元十八年,燕国公张说病逝。张说的病逝,让李隆基想起了他的种种好处,进而想到了他生前说过的一些话。李隆基记得,在张说担任集贤院院长时,曾经推荐过张九龄,说此人足以当集贤院学士,是一个合格的顾问。李隆基就此想起了张九龄,他决定重用这个人。这样,张九龄便从桂州都督离任,到长安出任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集贤院院长。李隆基如此安排是有深意的,他因为张说而想起了张九龄,然后又让张九龄承担起张说当宰相时的部分职务,这说明他准备把张九龄当成张说的替身,换句话说,从此时起,李隆基已经把张九龄当成宰相苗子培养了。不久,张九龄又遇到了一个机会。李隆基准备给渤海国下一道奏疏,奏疏要用汉语和渤海国语两种文字,然而问题来了:没有人懂渤海国的语言。李隆基想起了张九龄,或许他会!张九龄没有辜负李隆基的希望,他果然会,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完成了诏书,这让李隆基对他更加刮目相看。此后,张九龄的仕途越走越宽,历任工部侍郎、中书侍郎。在中书侍郎任上,张九龄遭遇了人生一大痛事:母亲去世。
张九龄回乡为母亲守丧,本来准备为母亲守丧三年,不想,开元二十一年的一纸诏书,将他推上了历史前台。
九龄拜相
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张九龄从曲江出发抵达洛阳,在这里他见到了东巡于此的李隆基。按照张九龄本人的意思,他想完成为母亲的守丧,然而李隆基并不同意: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哪能让你张九龄完完整整地守丧三年呢?不行,你必须出来当宰相。这招叫做“夺情”。眼看李隆基如此重用,张九龄不好再推辞,只能收拾起伤痛的心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为人民服务之中。四个月后,宰相班子配齐了,还是三人: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野心家李林甫终于如愿以偿。如果说别人当上宰相都有些意外惊喜,那么李林甫则是望眼欲穿很多年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他不仅巴结宦官,而且还巴结宫中嫔妃的家人,经过精心的算计,他织成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这张关系网上的所有人都是他的眼线。通过这张关系网,李林甫对李隆基的喜好以及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并没有偷窥癖,他只是想更好地揣摩皇帝的心思。一番努力下来,果然奏效,他完全掌握了李隆基的心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保证让李隆基满意。因此,在李隆基心中,他的地位日渐提高。与此同时,李林甫也没有放弃“夫人路线”:宫中正当红的武惠妃是他常年表忠心的对象,忠心三番五次表过之后,武惠妃便认定了李林甫,她决定帮他吹吹枕边风。如果放在以前,夫人路线是不管用的,不仅不管用,还有可能起反作用。然而现在不同了,因为李隆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登基的李隆基了。
开元二十二年的李隆基四十九岁,肉身还是以前的,但灵魂已经随着岁月的改变而改变了:以前的他,励精图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现在的他,有些懈怠了,毕竟已经当了二十年皇帝,总是绷着,约束自己的欲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李隆基在悄悄改变,武惠妃察觉到了,于是她在适当的机会推荐了李林甫。李隆基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一直以来,他对李林甫的印象都非常好,而且前任宰相韩休还推荐过他,或许,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就此,李隆基把李林甫推上了前台,与张九龄、裴耀卿组成了新一任的宰相班子。新班子以张九龄为主,裴耀卿和李林甫为辅,因为李林甫是后来的,因此算第三宰相。张九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遭遇一个怎样的敌手,就算他和裴耀卿绑到一起,都不是李林甫的对手。人各有所长,张九龄是文学大家,裴耀卿行政、军事都是高手,而李林甫似乎什么都不是,但他在一个领域无人能敌。他是吏术高手!当然,刚刚当上宰相的李林甫很低调,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在此之前,还是让张九龄去唱主角吧。张守拜相?在张九龄拜相的同时,幽州地面上,一位名将也在书写自己的传奇。这位名将便是安禄山的伯乐张守珪。张守珪声名鹊起是在瓜州刺史任上,经过他的治理,瓜州迅速从战乱中恢复,也由此升级为都督府,他也因此成为了第一任瓜州都督。以瓜州都督为跳板,张守珪又升任陇右节度使。在吐蕃与唐签订和平条约之后,西线平静下来,李隆基便把张守珪调到了形势更吃紧的北线——幽州(今北京一带),出任幽州长史。在这里,张守珪面对的是契丹和奚部落。契丹和奚部落在边境作乱已经很多年,历任幽州长史都不能平息,就连薛仁贵的儿子薛楚玉也无能为力,现在重担落到了张守珪肩上。
张守珪知道,契丹王李屈烈现在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大权掌握在衙官可突干手里,这是一个强人。对待强人,就必须出重拳!张守珪到任后,一改以往的防守战略,频频主动出击,这一下让可突干有点受不了了:以往都是可突干进攻,唐军防守,所以可突干占据主动;现在张守珪先下手为强,频频主动出击,可突干疲于应付,形势便有些被动了。考虑再三,可突干决定改变战略,他派出使节,向张守珪投降了!诈降!可突干低估了对手的智商,张守珪一眼便看出了这点小把戏。但是他接受了。他准备假戏真做,因为他知道契丹部落并非铁板一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张守珪派出自己的管记(副参谋长)王悔前去受降,同时见机行事。王悔到了契丹王李屈烈的大帐,发现契丹人对他虚与委蛇,言谈之间还带有一丝傲慢,看得出并不是真的想投降。他同时注意到,一部分契丹人的帐篷正在向西北移动,这跟大唐正好是反方向,这表明,契丹人确实是在诈降。不久,王悔又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契丹人正在跟东突厥联系,准备联手杀掉自己,然后联合叛乱!王悔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马上行动。然而,出使契丹,王悔带的人马寥寥,就算他想行动,又拿什么跟契丹人拼呢?用契丹人拼契丹人!出使之前,张守珪和王悔就已经研究了对策:这次假戏真做,关键在于策反契丹内部反对可突干的人,让这些人与可突干内斗,唐军就能渔翁得利。很快,王悔拜会了“假戏真做”计划的关键人物——李过折。李过折是契丹部落的另一名衙官,手里也掌握着一部分兵权,因为权力争夺,跟可突干有着很深的矛盾,张守珪要做的文章,就在此人身上。一番游说,李过折动了心,毕竟没有人能拒绝权力的诱惑。当夜,李过折率领所部人马,突袭契丹王李屈烈、衙官可突干的营帐。
李屈烈和可突干死于乱军之中,当晚的月亮,是他们看到的最后一次月亮。随后,李过折率领契丹所有人马向唐朝投降,双方各取所需:唐朝要的是契丹人投降的姿态,李过折要的是契丹内部的实际统治权,这是一笔公平交易。胜利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隆基驾幸的洛阳。与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李屈烈和可突干的人头,李隆基想这两个人已经很久了。心中欢喜的李隆基下令将两个人的人头挂到洛阳城南洛水桥上,以展示大唐的军威。与此同时,李隆基的心中又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给张守珪一个宰相的名分。李隆基没有想到,这个提议居然遭到了张九龄的强烈反对。张九龄说:“宰相,代表天子处理国事,不是赏赐功臣的官职。”李隆基试着问道:“只是给他名分,不让他担任实际职务,这样可不可以?”张九龄回应说:“不可!只有名分和官位是不能随便给人的,这是皇帝的责任所在。张守珪打破一个契丹,陛下就任命他为宰相,如果他把奚和东突厥都灭了,陛下又拿什么官赏赐他呢?”张九龄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隆基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按下了让张守珪当宰相的念头。对于这个结果,李隆基倍感遗憾,因为给有功的大将宰相名分早有先例: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就曾经因为战功,被授予同中书门下三品;有过战功的王晙,也曾经兼任过宰相。李隆基张罗着给张守珪宰相的名分,其实是在延续惯例,没想到,这个惯例却在张九龄这里碰了钉子。几个月后,张守珪到洛阳呈送捷报,李隆基擢升他为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算是对他平定契丹的回报。
张守珪拜相?
事件便这样过去了,看起来是张九龄占了上风,而李隆基却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实际上,却是张九龄输了,他高估了皇帝的肚量,因为此时的李隆基已经不习惯宰相与他针锋相对了,要不然,他也不需要赶走韩休。坚持原则是张九龄一生的优点,同时也是一生最大的缺点。跟皇帝坚持原则?
得看时机,得看皇帝的年龄!
法与情
张九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或许是两位名相——宋璟和张说的复合体:既有宋璟的刚正不阿,又有张说的才华横溢和人文情怀。在一起特殊案件上,张九龄的人文情怀展示得淋漓尽致。开始十九年,雋州(总部在今天的西昌)都督张审素遭人举报,罪名是贪赃枉法。监察御史杨汪受李隆基委派前去调查,没想到居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杨汪一出现,便被张审素的部下总管董元礼率领七百士兵团团围住。当着他的面,董元礼格杀了举报者。董元礼对杨汪说:“在奏疏上给张审素美言你就可以活,不然就得死!”杨汪被吓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杨汪的救兵到了。激战之后,董元礼等人被格杀。这之后,杨汪便上了一道奏疏:张审素谋反。不久,张审素被斩首,全家被罚没,两个幼小的儿子也被发配岭南,而仇恨的种子也就此在两个孩子心中发芽。公平地说,杨汪在这次事件中做得有些过分:张审素的部下逼迫他,但并不意味着这事儿就是由他背后指使的,即使是他指使的,也未必存心谋反。杨汪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张审素扣上了谋反的帽子,未免太意气用事了。这种简单的思维,既葬送了张审素,也葬送了他自己。开元二十三年,张审素的两个儿子张瑝、张琇从岭南逃回,进入洛阳潜伏,开始了复仇之旅。三月十一日,两人与杨汪仇人相见,将之格杀。杀死杨汪之后,张瑝、张琇把一份奏疏系在一把斧头上,并且留在现场,里面详细申诉了父亲的冤情。他们不仅要为父复仇,还要为父申冤,尽管这样会直接暴露他们的身份。杀完杨汪,哥俩还有下一步计划:去长江以南找当年杨汪的帮凶报仇。结果走到半路,哥俩就被抓获了——那封申冤奏疏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张瑝、张琇落网,顿时引起了轰动,舆论居然是一边倒:他们的父亲冤死,两个孩子年纪轻轻就能舍身为父报仇,应该宽恕。案件报到三位宰相那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张九龄同情张氏兄弟,肯定他们的忠孝,打算把他们救下来;而裴耀卿和李林甫却不同意,认为这样会破坏法律。法大,还是情大,皮球踢到了李隆基那里。李隆基站到了裴耀卿和李林甫一边,身为皇帝,他得维护法律尊严,如果连他都不来维护,法律的威严便大打折扣。李隆基对张九龄说:“孝子的心情可以理解,为了复仇不顾自己的生死。然而毕竟他们杀了人,如果赦免,就会起到很坏的效果。”最终,张瑝、张琇被判乱棒打死。在张瑝、张琇的身后,奇特的场景出现了。百姓纷纷为他们撰写悼念文章,并贴遍了大街小巷,并凑钱把张氏兄弟入殓,安葬在了洛阳的北邙山上。为了防止杨汪的家人挖掘,他们甚至在一个地方连造了数个疑冢,让张氏兄弟享受了曹操的待遇。张氏兄弟杀人案就此划上句号,而张九龄的人文情怀也在这个过程中有所展现。在他的心中,伦理道德占据了上风,甚至为了弘扬孝的精神,他赞成血亲复仇。赞成血亲复仇的并不只张九龄一个,杜甫也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他的家族就有血亲复仇的案例。杜甫的祖父叫杜审言,是武则天时期的高官,由于他恃才傲物,便被排挤到了江西吉安出任司户参军。在司户参军任上,杜审言依然不消停,同事关系一塌糊涂,被司马周季重和司户郭若讷捏造了一个罪名打入大牢,不日处斩。在父亲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次子杜并来了。这一年,杜并刚刚十三岁。杜并名义上是替父亲求情,实际却另有打算。当周季重还在漫不经心地应付时,杜并迅速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利刃,对着周季重连捅了数刀,周季重当场倒在血泊之中。为父报仇的杜并当然也没有好结局,他被周季重的随从当场打死,结束了自己轰轰烈烈的一生。弥留之际,周季重说了一句话:“早知道杜审言有这样的孝子,我怎么也不会去惹他了!”后来,杜甫长大成人,他不以这件事为耻,相反还以是杜并的侄子为荣。在这一点上,张九龄和杜甫不谋而合。或许,因为他们都是诗人,骨子里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情怀。
第三只眼
做为一代名相,张九龄不仅是文学大家,而且风度翩翩,品格高尚,更让人信服的是,他居然有预见未来的第三只眼。他一眼就看透了安禄山。安禄山,营州(今辽宁朝阳)柳城的胡人,本不姓安,而姓康。安禄山的母亲阿史德是一名巫师,居住在东突厥汗国,与丈夫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便前往轧荦山进行祈祷。轧荦山是突厥的神山,传说是斗战神的化身。安禄山的母亲到那里祈祷,便是希望得到神的保佑。可能是她的真诚感动了神明,不久,阿史德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孩子顺利出生了。据说这个日后的乱世枭雄出生时,灵异现象出现了。有一道光冲出他所在的帐篷,直刺苍穹。野兽顿时跟着嚎叫,似乎在迎接一个新狼王的诞生。擅长望气的人看到这一幕后,不禁感叹:这是祥瑞,这个帐篷必将出贵人。灵异现象之后,危机随之来临。得到消息的范阳节度使张仁愿来了,他是来斩草除根的。然而任凭张仁愿把帐篷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神秘的新生儿,只能作罢。经历了这一场虚惊,阿史德认定这不是一个普通婴儿,于是便给他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轧荦山(斗战神化身)。从此,你就叫康轧荦山,你就是战神的化身。以上是关于安禄山出生前后的记载,有点神乎其神,按照我的推测,其中演绎的成分多了一些,我权且一写,你权且一看。尽管安禄山一出生便与众不同,但他的童年还是很苦的。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不久,安禄山便跟随母亲改嫁到了突厥人安延偃家。
时间走到开元初年,安延偃所在的突厥部落也破落了,没有办法便前去投奔了唐朝。在投奔的路上,遇到了唐朝将军安道买的儿子,因为这个缘故,安延偃一家便住进了安道买的家中。由于安延偃和安道买都姓安,因此两家的子弟便互认为了兄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康轧荦山改姓为安,并更名为禄山,安禄山的名字由此而来。渐渐地,安禄山长大了,并找到了一份职业:互市牙郎(贸易往来中间人)。安禄山所在的地区,多民族聚集,民族间贸易往来非常频繁。不过在相互的交易过程中,一个难题很难解决:彼此间语言不通。安禄山出现后,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因为他是复合型人才,懂六蕃语言,放在现在,相当于六门外语。靠着语言的优势,再加上他足智多谋,善解人意,他的互市牙郎当得还不错,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然而滋润的日子没过几年,安禄山就栽了。栽在一只羊身上。因为一时性起,估计是馋坏了,安禄山就偷了一只羊,结果被人发现报了官,这下问题严重了。此时管辖安禄山所在地区的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他严格执法,准备将安禄山杀鸡儆猴,一刀两段。如果这一刀砍下去,或许就没有后面的“安史之乱”了。明晃晃的大刀片已经举了起来,留给安禄山的时间数以妙计。这时安禄山大呼一声:“大人难道不想消灭奚和契丹吗?那又为什么要杀我这样的壮士呢?”不知是模仿还是巧合,安禄山这声大呼的背景以及语法结构,跟历史上的两位名人如出一辙:一位是韩信,另一位是唐朝名将李靖。韩信临近被斩,大喊一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后来成为汉朝开国名将。李靖临近被斩,大喊一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后来成为有唐一代名将。那么安禄山这声大喊的效果呢?他引起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注意。张守珪闻言,仔细端量了一下安禄山,发现此人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相貌不凡,而且又是胡人,懂得六门外语,或许真是个人才。
不妨就把这个人才留下吧。这一留便留出了千古祸害。在这之后,安禄山就与自己的发小史思明一起,成了张守珪手下的捉生将(类似于侦察排排长)。史思明,名字听起来像汉人,实际也不是汉人,而是突厥人的后代。史思明原名史窣干,“思明”,是他发达以后,皇帝李隆基赐的名。相比于安禄山的相貌不凡,史思明就没脸见人了。他骨瘦如柴,气胸,驼背,眼睛突出,鼻子歪斜,头发稀少,明白人知道这是孩子长得难看,不明白的还以为是史前人类,或者是浓缩版的阿凡达。然而,名人马云有一句名言:“男人的智商与相貌,往往成反比”。这句话适用于马云,也同样适用于史思明。长相歪瓜裂枣的史思明,智商超出常人数倍。史思明之所以是安禄山的发小,因为两人从小是邻居,巧合的是,史思明只比安禄山早出生一天。长大后,两个掌握六门外语的发小便当上了互市牙郎,凭借着自己的语言优势混口饭吃。然而,好景都不长,安禄山因为偷羊栽了一个跟头,史思明也则因为欠政府的钱还不起被迫远走他乡,流落到了奚部落。没想到,一进入奚部落,史思明就被巡逻的骑兵当做奸细抓住了,按照规矩,杀无赦。高智商的史思明马上开动自己的大脑,瞎话张嘴就来:“我是大唐使臣(有长成你那样的使臣吗?),如果大唐听说你们杀了使臣,对你们没丁点好处。不如带我去见你们的大王,如果你们大王留下我,自然就少不了你的功劳。”巡逻的骑兵智商也不高,一下子就被史思明给忽悠住了,便领着他去见了奚王。见到奚王后,史思明依然摆着“唐朝使节”的谱,故意不拜,嘴中振振有辞:“天子使节见到小国国君不必参拜,这是礼数规定的。”奚王顿时大怒,然而转念一想:礼仪中确实有这样的规定。再看史思明,奚王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唐朝没人了?派这么一个歪瓜裂枣的家伙。
再转念一想:或许唐朝天子不以貌取人,眼前这人没准还真是使节,那可得罪不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当他是唐朝使节吧。这样,欠款不还的史思明便被当成了唐朝使节,在奚部落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把大爷瘾。临近告别,奚王准备派一百人跟随史思明前往唐朝朝见。史思明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向政府表功的大好机会。奚部落里有一个能人正担任琐高(奚部落的高级官员),此人非常有名,唐朝很多官员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把此人诈进陷阱,就将是自己的投名状。打定主意,史思明便对奚王说:“跟随我入朝的人虽多,但没有一个配朝见天子的。惟有琐高,可以与我一同前往。”奚王哪里知道史思明的算盘,一挥手,琐高就加入了奚部落使节团。使节团一行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平卢城(辽宁朝阳)。临近进城,史思明说:“你们先等候一下,容我进去通报。”进城之后,史思明便对平卢守将说:“这次奚部落来了好几百人,名义是入朝晋见,实际却是想偷袭平卢城,还请大人提前做好准备。”一眨眼的功夫,史思明就把三百多人的使节团给卖了。接下来就是鸿门宴的俗套了:奚部落三百余人遭遇伏击,除名声在外的琐高外,其余人等有来无回,全都成了史思明的投名状。经此一战,史思明今非昔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接到汇报,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产生了兴趣,一高兴,便把他收入帐下,与安禄山一起出任捉生将。至此,“安史之乱”的两大主角闪亮登场,而他们的伯乐都是张守珪。事实证明,张守珪的眼光很准,他所提拔的史思明和安禄山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尤其是安禄山。安禄山不仅精通六门外语,而且对辖区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凭借这一特长,他创造了以五名骑兵生擒契丹数十人的经典战例。之后,张守珪有意给安禄山创造机会,又给他增加了一部分兵力,结果安禄山再接再厉,战果不断。凭借战功,安禄山被擢升为偏将,与张守珪的关系也越走越近。安禄山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知道张守珪对自己人生的重要性,因此他处处陪着小心,以博取张守珪的信任。
安禄山知道张守珪嫌自己胖,于是他便控制自己的食量。在张守珪的手下,他从来没吃饱过,不是饭不够吃,而是有饭不敢吃,怕胖!在安禄山的苦心经营下,两人的关系更进一层,到了可以一起洗脚的地步。安禄山给张守珪洗!安禄山第一次给张守珪洗脚,便对着他脚下的痦子发愣。张守珪一看,觉得胡人果然没见过世面,连痦子都不认识。张守珪说:“这是痦子,据说长痦子的人都有富贵命。”安禄山嘿嘿一乐,“大人说的是真的吗?末将脚底全是!”要了老命了。安禄山和张守珪的感情持续升温,最后一步到位,升级为父子关系:安禄山认了张守珪当干爹。有了这层父子关系,安禄山的仕途就被装上了螺旋桨,一路直升,从偏将一直升迁到平卢兵马使、幽州节度副使(节度使副手)。开元二十二年(一说开元二十四年),一直顺风顺水的安禄山遇到了一道生死坎。这一年,安禄山奉张守珪命令出击奚部落和契丹部落,本想借此捞点战功,没想到却因为轻敌冒进,遭到一场惨败。安禄山得对这场惨败负责,按律当斩。在干儿子的生死关头,张守珪坐不住了。按照军法,安禄山必死无疑,然而张守珪却舍不得,因为他知道安禄山的能力,这么有能力的一员大将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张守珪不甘心,他想做最后的努力。张守珪命人将安禄山押解到了长安,是死是活,就由李隆基亲自决定吧。这次押解是张守珪使出的胜负手,同时也增加了安禄山的活命概率:如果继续留在幽州,安禄山必死无疑;而到了长安,安禄山是生是死便各有一半的可能,活命概率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一度,张守珪失算了,因为安禄山面对的宰相是张九龄。这是安禄山与张九龄的第一次面对面,也是两人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张九龄在处理意见栏上写上了自己的处理意见:“杀!”张九龄随后写道:
昔日,田穰苴诛杀庄贾,孙武斩宫嫔,都是为了保证军令畅通。张守珪如果要保证军令畅通,安禄山就不能免死。遗憾的是,张九龄的真知灼见并没有得到李隆基的认可。一直以来,李隆基在张守珪的奏章里屡屡看到安禄山的战功,在他眼中,这是一个有才干的将领,仅仅因为一次战败就处死,他也舍不得。李隆基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免死,但免除官位,以白丁身份代理现有职务。说白了,就是给安禄山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这下,张九龄不干了,他争执道:“安禄山违反军令导致军队覆没,按照军法不可不诛。况且臣观察他的容貌中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张九龄说完这话,李隆基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这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就看他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遗憾的是,李隆基没有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在他手边溜走,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李隆基回应说:“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李隆基的意思是说,你张九龄不要拿“王夷甫识石勒”的先例说事,那会枉害忠良的。“王夷甫识石勒”说的是慧眼识珠的故事。王夷甫(王衍)是西晋的宰相,在石勒还是少年的时候,两人曾有一次偶遇。王夷甫一看石勒的面相便大吃一惊:“将来乱天下者,必是此人!”为了将祸患消灭在萌芽之中,王夷甫派人去抓,然而石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后来,石勒果然造反,建立了“后赵”国,并大规模入侵中原,导致西晋亡国。这时,“慧眼识珠”的王夷甫也落入了石勒手中,他不再宣称“石勒将乱天下”,而是反过头来向石勒献媚,劝他早日称帝。石勒对这个以清谈闻名的高官并不感冒,打心眼里烦这个人,就将其关到了一个石屋里。半夜,石屋被人推倒,那个有着惊人远见的王夷甫,从此便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了。再延伸一下,在王夷甫慧眼识石勒之前,他也曾被人“慧眼识珠”,这个人就是三国后期的名将羊祜。年轻时的王夷甫非常健谈,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很多人都高看他一眼,认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名将羊祜却摇了摇头:“将来误天下的,必是此人!”后来的事不幸被羊祜言重,靠侃侃而谈登上高位的王夷甫成天以清谈为荣,于国无益,最终导致了西晋的亡国。当然西晋亡国原因有很多,不能把责任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但他身为宰相,成天不干正事儿,误国也不浅。回过头再来说张九龄这次的“慧眼识珠”,他跟王夷甫、羊祜一样,都有着精准的预言,并因此而被后世推崇不已。这时要说说面相的问题了:一个人的面相里真的包含着未来的命运吗?为什么古往今来,神乎其神的相面段子史不绝书?在我看来,相面其实是一个系统工程,是对一个人的综合判断。羊祜、王夷甫、张九龄之所以能断定对方将来会祸害天下,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的阅历,又从面相上看出了对方的性格,进而得出了神乎其神的判断。也就是说张九龄了解安禄山的能力,但同时从面相上看出了安禄山的性格以及若隐若现的野心,因此得出“此人将乱天下”的结论。这个结论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的判断,然而却不幸言中了。张九龄个人之大幸,同时也是大唐王朝之大不幸!
渐行渐远
如同夫妻一样,张九龄与李隆基合作初期也充满了甜蜜。在那段日子里,张九龄就是李隆基眼中的西施,无论是风度,还是文章,都被认为是天下无双。张九龄身体瘦弱,但风度依然异于众人,于是李隆基便经常对左右说:“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张九龄在保持翩翩风度的同时,还引领着时尚的潮流。在张九龄之前,官员们上朝都是直接手拿笏板,退朝回家时则将笏板插在腰带上,然后翻身上马,久而久之已成习惯。张九龄就任宰相后,习惯渐渐发生了改变。因为张九龄身体瘦弱,腰里插着笏板他上不去马,于是他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制作一个笏囊,专门用来装笏板。上朝的时候,张九龄夹着笏囊上朝,退朝以后,他就把笏囊交给等候在外的仆人,然后再翻身上马,这就彻底解决了腰中有板上不去马的窘况。本来这只是张九龄个人的讨巧,没想到,久而久之就成了时尚。从此之后,笏囊开始流行,公文包的鼻祖就此诞生。除了风度,张九龄的文章也是天下第一的,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李隆基说的。李隆基经常对侍臣曰:“张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然而,对于李隆基的评价,也有人不同意。谁?张九龄。因为张九龄有自己的偶像——曾与宋璟搭班子的苏珽。张九龄经常看苏珽的文章,给出的评价是:“苏生之俊瞻无敌,真文之雄帅也。”这样一来,到底谁是天下文帅就说不清楚了,只能模糊定义:两人都挺帅。除了风度、文章,张九龄还有一样本事别人没法比,那就是口才。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用七宝装饰出了一座小山,海拔相当不高——只有七尺。不过,这座七尺小山重在象征意义,而不在海拔。每次李隆基召集学士们讲解经旨和时事,都会要求与会的学士相互辩论,辩论的最后胜者,就会被邀请坐上这座高七尺的小山,象征自己高高在上,已无对手。而每一次,登上这座小山的都是同一张面孔——张九龄。由于张九龄善于辩论,每次与人谈论经旨都是滔滔不绝,如同下坡走丸,时人都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称之为“走丸之辩”。
不仅如此,张九龄的能力还体现在他的办案效率上。因为张九龄审理过很多案件,不仅能够提纲挈领,而且还能考虑到诸多细节,于是一有案件,一般官员都不敢先做审理,而是先交给张九龄。张九龄直接提审犯人,然后直接口述形成案卷,结果无论重刑犯还是轻刑犯,全部低头认罪,于是他又有了新的称谓——“张公口案”。风度翩翩,文章无敌,巧言善辩,公正严明,做为贤相,张九龄已经接近完美。然而,人无完人,张九龄也有缺点。他的缺点,就是性格过于执著,而且缺少察颜观色的能力,他与李隆基从初期的甜蜜到渐行渐远,与这两点有着莫大的关系。开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李隆基的五十一岁生日。数年前,经张说等人提议,李隆基将每年的八月五日定为“千秋节”。这样,这个原本普通的日子,便升级成了国家的重要节日。可能是图个吉利,按照惯例,在千秋节这一天,大臣们要给李隆基献上宝镜。张九龄也献了,而且献的是金镜。不过他的金镜却是用纸做的。在张九龄看来,一般的镜子只能照出一个人的容貌,而如果以人为镜,则可以看出个人乃至国家的吉凶。于是张九龄自己动手,精选前朝兴废故事,编成五卷,称之为《千秋金镜录》,这就是他的“金镜”。“金镜”呈上后不久,张九龄就接到了李隆基的回信。在信中,李隆基对此举大加赞美,张九龄心里也乐开了花。张九龄沉浸于皇帝信中的赞美之词,却没有看透赞美之词背后的李隆基,他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李隆基已经五十一岁了,他的耳朵已经不像登基之初那般兼容并蓄了。身为皇帝,顺耳的话听多了,逆耳的话便听得少了,长年累月,便没有了逆耳忠言的生存空间。张九龄浑然不觉。不久,张九龄又让李隆基感到不爽,起因还是他的直言。开元二十四年十月二日,李隆基准备从东都洛阳返回长安。李隆基之所以长安、洛阳两地折腾,不是他喜欢跑,而是不得不跑,因为长安的粮食供应不足。长安地处帝国腹地,但粮食产能并不高,需要从洛阳转运大量粮食进行补充,然而代价也非常昂贵。为了降低长安粮食的压力,李隆基就经常带领文武百官由长安迁移到洛阳办公。粮食转运的难题,后来经过裴耀卿的大规模整合,这才得以缓解,李隆基基本不必再两地奔波,当一个“就粮天子”了。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时,李隆基还是一个“就粮天子”,按照原定计划,他准备一直住到来年的二月二日。
然而住到十月一日时,李隆基就住不下去了,因为他产生了幻觉,感觉洛阳宫中有妖怪出现。李隆基顿时心生厌恶,便想早点返回长安。十月二日这天,李隆基把三位宰相召来商量。三位宰相顿时分成一派半:张九龄和裴耀卿成为反对派;李林甫则保持沉默,自己独成半派。张九龄和裴耀卿说:“现在秋收还没有结束,陛下如果返京恐怕会耽误秋收,还是请陛下等到十一月再出发吧!”李隆基一听,心里不爽,不过经过多年历练,他没有吱声。张九龄和裴耀卿以为李隆基就此答应了,君臣说过一些话后,便告辞出宫了。三位宰相原本行动一致,一起往宫外走,这时李林甫突然显得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眼见张九龄和裴耀卿已经走了出去,李林甫一扭头又返了回去。这时他说话了:“长安、洛阳,不过是陛下的东宫和西宫,两宫往来,哪里还需要择时出发?就算返回长安途中会耽误秋收,那也很简单,免除所过州县的租税就可以了。臣恳请现在就下令给相关部门,即日起程!”李林甫的一席话,便把奸臣和忠臣的区别展现得淋漓尽致:奸臣迎合皇帝,视原则如可以轻松绕过的梅花桩;忠臣恪守原则,视原则为不可逾越的柏林墙。听完李林甫的话,李隆基顿时大喜过望——还是“皇叔”知道朕的心意。准奏,即日起程!经过这次返京事件,李隆基对张九龄渐渐产生了不满,而李林甫则在节节攀升。不久,李隆基对张九龄的不满又升级了,这一次是因为牛仙客。牛仙客原本是一个小吏,经过自己的努力再加上萧嵩的提拔,做到了河西节度使。后来李隆基将他调任朔方节度使,同时又提拔了一位新河西节度使。正是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发扬了勇于表扬他人的精神,上任伊始,就把自己的前任牛仙客狠狠地表扬了一通。在奏章中,这位节度使指出: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内,厉行节约,勤勤恳恳,仓库充实,武器精良,实在是大唐节度使之楷模。奏章递到李隆基手里,李隆基龙颜大悦,便起了赏赐的念头,准备擢升牛仙客当一个部的尚书。
这个想法,又遭到了张九龄的反对:“陛下不可。尚书,是古代纳言的位置,有唐以来,只有担任过宰相以及在中外都有德望的人才能担任。牛仙客原本只是河湟小吏,现在要把他放到有德望的人才能担当的职位上,这恐怕会对朝廷带来羞辱。”李隆基已经有些不满,但依然耐着性子问道:“那么给牛仙客封爵加采邑如何?”张九龄又摇了摇头:“不可!封爵是为了酬庸功劳。牛仙客做为边将,充实仓库,整修器械,只是他分内的事,不足以成为功劳。陛下如果要赏赐他忠于职守,赐予金帛就可以了,如果封爵外加采邑,恐怕不太合适。”李隆基被噎住了,心中更加不爽。不爽的心情一直在延续,直到张九龄离开,李林甫到来。李林甫与张九龄的态度相差一百八十度。李林甫说:“牛仙客,宰相之才,当一个尚书又算得了什么。张九龄书生一个,拘泥于古法,不识大体。”李隆基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心也更贴近了李林甫。第二天,李隆基旧话重提,张九龄再次表示反对,固执程度与昨天一样。李隆基动了肝火,变了脸色:“难道事事都由你说了算吗?”张九龄知道李隆基动了怒,但他依然不卑不亢:“陛下不认为臣愚钝,把臣擢升到宰相之位,因此遇到事情有不合适的地方,臣不敢不进言。”李隆基看着油盐不进的张九龄,顿时起了挖苦之意:“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那么试问你自己有何门第?”张九龄一板一眼地答道:“臣的确出身岭南贫贱之家,不如牛仙客生于中原大地。然而臣出入中央机关,处理文件、起草诏书已经有很多年头。牛仙客只不过是边塞小吏,目不知书,如果重用他,恐怕不会让众人信服。”李隆基再一次被噎住了:张九龄说得确实有道理。就在李隆基要放弃对牛仙客的赏赐时,李林甫的话又从宫外飘飘洒洒地传入了李隆基的耳朵里:“如果一个人有才能,何必局限于文学呢?天子想重用他,有何不可!”这就是李林甫,一个察颜观色、见缝插针的高手:当皇帝渴时,他知道送水;当皇帝饿时,他知道送干粮;当皇帝瞌睡时,他知道送枕头;当皇帝手足无措时,他知道给皇帝送一个自说自话的理由。
李林甫表面上为牛仙客,实际上也是为自己,因为他与牛仙客同病相怜: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文章更提不起来了,张九龄的文章名垂千古,李林甫的唐诗水平连打油诗都算不上,在人人都是半个诗人的唐代,李林甫算是“不学无术”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李林甫却是个不错的画家,绘画水平具有一定的造诣。著名诗人高适就对他的绘画水平赞誉有加,当然不排除有拍马屁的成分。李林甫如此帮牛仙客,其实是在抛砖引玉——抛出牛仙客这块砖,引出自己这块若隐若现的玉。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李隆基下诏:封牛仙客为陇西县公,采邑实封三百户。李林甫获胜,张九龄惨败。
张李角力
从开元二十四年的“返京事件”开始,张九龄和李林甫的角力露出冰山一角。表面看起来,张九龄贵为中书令,处于明显优势。实际上,这场角力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原因在于两人的态度:张九龄向来对事不对人,尽管他对李林甫没有好感,但他从不刻意针对李林甫,更不去研究李林甫;李林甫则不同,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琢磨起了张九龄。双方注定不在一个斗争层面之上:张九龄无欲无求,李林甫却处心积虑,因为张九龄挡了他的道。李林甫恨张九龄不是一天两天了,时间可以追溯到李林甫出任宰相之前。当时李隆基经过武惠妃的推荐,想要重用李林甫,便询问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说:“宰相关系国家安危,陛下却想重用李林甫,臣只恐他日此人会成为江山社稷的隐患。”张九龄原本以为这样一来,就能将李林甫排除在宰相集团之外,没想到李隆基吃了秤砣,还是让李林甫成了他的宰相同僚。张九龄不甘心与李林甫这样的人做同僚,因此便想找机会把他踢出去。一天,李隆基在皇家禁苑宴请群臣,君臣数人来到了鱼池前。李隆基兴致很高,便用手指了指鱼池:“这几条鱼真够鲜活可爱的。”
李林甫马上接过话头:“全是仰仗陛下皇恩浩荡。”这时张九龄接言:“盆池里的鱼,就跟陛下任用的人一样,只能装饰景致,为儿女情长助助兴而已!”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李隆基没有回应,但心中不悦。李林甫更不用说,从此对张九龄怀恨在心。张九龄呢,话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丝毫不以为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李林甫得罪到家了。张九龄与李林甫的矛盾,就在张九龄不知不觉间逐渐升级。不久,武惠妃也卷入二者间的矛盾之中,形成了复杂的三角关系。三方在废立太子的问题上,纠缠到了一起。前面说过,在后宫中,武惠妃的恩宠等同于皇后,但美中不足的是,太子李瑛并非自己所生,因此她一直在为扳倒太子而努力。在武惠妃阴谋扳倒太子的同时,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的抱怨也在升级,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被冷落,而武惠妃却把所有的恩宠据为己有。在这里得说一句,古代的皇子是可悲的,他们虽然是物质上的贵族,但却是情感上的弃儿:他们虽然有母亲,但是按照皇家的管理规定,并不能与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普通人家的朝夕相处,对于他们而言则是奢望;他们虽然有父亲,但是他们的父亲却有很多儿子、很多女儿,平均分配是不可能的,遇到重大节日能看到父亲一眼,就是天大的荣幸了。因此,他们即便有父母双亲,也与孤儿无异。现在三个情感孤儿凑在一起不断抱怨,而在抱怨同时,却忘了隔墙有耳——他们的妹夫、驸马杨洄已经刺探他们很久了。杨洄,李隆基的女婿,咸宜公主的驸马。而咸宜公主则是武惠妃的亲生女儿。这么论起来,李瑛、李瑶、李琚则是杨洄的挂名舅哥。经过杨洄的刺探,武惠妃总算在鸡蛋里找到了骨头,她要在李隆基面前发出致命一击:太子阴谋结党,将要加害贱妾母子,而且他们还指斥陛下。李隆基被点中了腰眼,他怕的就是太子结党。如果换做别人说“太子结党”,李隆基还会有所怀疑,然而,这次偏偏是他最宠爱的武惠妃说的。
一句顶一万句。废立之心油然而生。李隆基把三位宰相召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结果又遭到了张九龄的反对:陛下登基近三十年,太子诸王也不离深宫,每日都接受陛下的教导,天下人都庆幸陛下享国久长,子孙繁茂。如今三位皇子都已成人,从没听说他们有什么大的过失,陛下为何要听信谣言,在愤怒之际废黜太子。况且太子是天下之本,不可轻动,以往历朝历代都有废太子导致社稷动荡的事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重。陛下必欲废太子,臣不敢奉诏!张九龄又一次把李隆基噎住了,让他哑口无言,徒生闷气。不久,李林甫的话又晃晃悠悠传到了李隆基的耳朵里,他的态度与当年明哲保身的李世一样:“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家事?其实是国事!身为一国之君的李隆基,当然知道废立太子的利害,所以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在李隆基犹豫不决的同时,武惠妃也在积极努力,她让自己的亲信宦官给张九龄带话:“有废必有兴,大人这一次如果肯施以援手,宰相之位就可以长久!”很明显的,武惠妃这是要跟张九龄做交易。而张九龄不想跟任何人做交易。他当即怒斥传话的宦官,然后把这件事情奏报给了李隆基。李隆基五味杂陈,对张九龄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一方面,这位宰相风度翩翩,文章天下无双,能力无出其右;另一方面,这位宰相过于执拗,甚至没有察颜观色的能力。为天下计,需要这样一个宰相;为自己计,与这样的宰相相处太累了。对于这样一个人,是赶还是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