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之“罪”——宿州七日,血流成河
没错,就是前面完颜亮南侵时金军中路的先锋官,统领十万金军贯穿两淮,击败邵宏渊的那位前契丹人萧琦。回到上次战争时,采石矶的战斗结束后,金军向瓜洲渡口移动,李显忠曾率领一万余宋军渡江挑战,尽复淮西州郡,在横山涧附近与金国射雕军激战,大胜而还。
陕西李氏的威名立即在金营轰动,让很多金军将领陷入了回忆中,其中就有萧琦。
萧琦始终是个契丹人,即使在金国再受重用,也心向故国。正巧当时完颜亮被杀,契丹人大起义,萧琦灵机一动,为何不在前线与南宋暗中勾结,里应外合搞垮金国,趁机恢复辽国呢?如果成功,南有宋朝,中有契丹人的起义,北有西辽故地,更何况金国还在自相残杀,无论如何都大有机会!
萧琦暗中派人联络李显忠,要实现这个计划。
李显忠很高兴,他不管萧琦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他只需要萧琦配合他渡淮、入金,由宿州进濠州,直趋旧京开封,由开封通关陕,回到他的老家鄜延就可以了。在那里他的威名代表一切,汉人会立即响应,像当年一样迅速集结起数万军力。
那时单凭他自己,都可以尽复陕西五路。
北伐开始,李显忠的路线与当初的设想基本一致,他的前方正是盟友萧琦,就看这个契丹人是不是说话算数,有没有临战变卦。
李显忠觉得变卦的可能性较大,理由是时间。如果当时就操作的话,萧琦肯定没二话,直接就当金奸了,可这时契丹大起义被扑灭了,完颜雍的皇帝当稳了,西辽那边估计连信儿都不知道,再让萧琦守合同,简直是不近人情。
如他所料,萧琦来时骑着马,带着一大群拐子马。双方在陡沟开战,说实在的,李显忠的武器库里没有太多的花样,他就是个关西汉子,像曾经的西军那样敢于冲撞、勇于野战、善于驰骋。
他在陡沟与拐子马野战,在剧烈的冲撞中大获全胜。之后紧紧地咬住败退中的金军骑兵,让他们不敢在野外立足,逼着他们向最近的大本营灵璧撤退。
灵璧是金军在这一片区域内最大的辎重据点,城池高大、粮草充足,是北伐部队计划中必须拔除的钉子。当天李显忠衔尾疾追紧紧地咬住了萧琦,驱赶着金军到达灵璧城后,开始了第二轮激战。
攻城、杀敌二合一,把事情一次性做完。
当天这事儿就真的做完了。灵璧城外一战,是萧琦一天里第二次大败,他部下的拐子马像当年西夏的铁鹞子一样被李显忠打残了,连退进城门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城墙下开始了四处逃窜。
这让城里的人情何以堪,拐子马是金军的王牌,萧琦是金军首屈一指的战将,这两根支撑女真人心理底线的柱子就这样被李显忠当众打断,他们立即就崩溃了。
灵璧城的城门大开,女真人列队出来投降。
李显忠入城,他向全城百姓许诺,只要拥护南宋,保持稳定,他保证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这一条同样适用于女真人。
灵璧城变得平静,仿佛已经被李显忠治理了很多年。
同一时间,北伐的东路军陷入了—不是苦战,是尴尬。邵宏渊率领数万重兵渡过淮河,按计划攻击虹县。虹县城矮兵少,只有区区几千名金军,这是明摆着的开胃菜,照顾一下嫡系将军,顺利打出个开门红,鼓舞士气。
按说以邵宏渊的硬度,当年韩世忠部下的素质,数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无论如何都会轻松拿下,之后追上李显忠的脚步,合兵围攻宿州。
这才是原神武左军的老兵!
可惜的是,事情没按照这个规律发展下去。邵宏渊在如此优势之下把仗打得一塌糊涂,一连攻击了好几天,虹县居然岿然不动。
消息传来,李显忠沉默。刚开始就这样,还能期待以后吗?可北伐需要协同作战,单兵团作战哪怕强如当年的岳家军,也一样无功而返,何况是他?
形势要求西路军必须去拉一把,不然会影响围攻宿州的大计。李显忠同意了,却没有分兵支援,他只是派去了一些灵璧城的金军降卒,在他来看,这就足够了。
李显忠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虹县的本质。那里的金军能顶住邵宏渊,凭的就是一口气。邵宏渊的刀把子太软,砍不断这口气,而他李显忠则不一样,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带个口信过去,一切就会了结。
事实也的确就是这样,灵璧降卒一到,虹县金军立即就垮了。这帮人出城投降,放弃了抵抗。
终于过关了—邵宏渊气得要死。打不下城来已经很丢脸了,被人帮忙更是没脸,而帮的方式居然是降卒劝降,这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
他的脸被李显忠抽得啪啪响,整个军营都能听到。
人是丢大发了,可事情还是要办。东、西两路北伐军得统一行动,两位主将少不得要沟通,结果刚见面就出事了。
还是女真人,有个降卒似乎觉得李显忠很亲切,抽空汇报了个情况,说邵宏渊的手下抢了他的一把佩刀。这个事要怎样理解呢?抢了一把佩刀,这个在国际惯例上似乎不算犯错,战场收缴武器,很正常的啊!有人会说,有区别,因为虹县的金军是主动投降的。
缴枪不杀呀!
问题是也没杀啊,就是变缴为抢。难道必须允许这帮世仇、死敌投降之后还保留随身武器?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分析。我是想不明白这个金军降卒为什么要告状,为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冤屈。
重要的是李显忠的反应。
李显忠大怒,他立即派人去问邵宏渊,有这事吗?如果有,马上把人交出来!
邵宏渊把人交出来了。
按说这样很给面子了,军队都是护短的。不护短,哪个大兵愿意给你卖命?或许是邵宏渊觉得自己最近很矬吧,在李显忠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很听话地交人了事,连护短原则都扔到了一边。
却没料到李显忠把那人一刀砍掉了事。
经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这件事连谁是谁非都不好定性,何至于杀头?尤其是李显忠在处理灵璧降卒时都可以用仁慈来形容,为什么对邵宏渊的部下这样苛刻狠辣?
很多前人的解读是为了军纪。
东路军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在小小的虹县外被拖延,绝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军纪士气的低下。邵宏渊无法整顿,那么李显忠就必须代劳。
不然北伐大业注定成空。
有道理,可除此之外可以想得更深一些。邵宏渊战前提条件,不甘屈居于他之下,非得搞到平级不可。这是挑衅,是军队里最犯忌的事,要解决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压服。只有彰显出个人权威之后,才能令行禁止,号令如一。
李显忠不屑于权谋算计,他用的是战将之间的办事方法,派降卒破城,以实力去羞辱,再杀人立威。就杀了你的部下,怎么着?
邵宏渊沉默。
他没法反抗。两者对比,李显忠的名望他比不了,实力更是天差地远。实战效果,邵宏渊的脸被打得啪啪响,论到哪一步都是个屈辱。
那就索性闭嘴吧!
邵宏渊从此不说话。李显忠问他下一步怎么做,他不说;问他什么时候行动,还是不说;告诉他西路军要按原计划进攻宿州,邵宏渊仍然不说。
这不犯法吧,你管天管地再凶再狠,老子沉默还不行啊?况且说到底,你没法命令我,因为咱俩的官职一样大。
至此,李显忠才看清楚了邵宏渊的真面目。这人不是硬汉,只是块滚刀肉,是个兵痞子!军队里谁强服谁,或者像当年岳飞向韩世忠示好那样,立即可以得到回应,从此英雄爱好汉。可惜的是好汉重英雄之类的事根本和邵宏渊不搭边。
奸诈黏牙,滚刀不烂。
李显忠只好单独行动,他率军从灵璧城出发,挥师向北,进攻宿州。宿州是安徽境内金军最重要的据点,由于它地处淮北,临近河南,更是金国军事政治中心的边境线,一旦突破这里,立即可以威胁到一大片要害地段。
向西北,是河南;向东北,是山东,哪边都够金国喝一壶的。
西路军迅速抵近宿州,宿州之战展开。金军一如既往地骄横,这是特质。从金兀术时代就这样了,别管面对的是谁,曾经输成啥样,他们总是会在开战之前默念“我最强”,然后出城迎战。
很少会躲在城墙后面纯防守。
这正中李显忠下怀,他巴不得战斗就在野外解决才好。当天两军在宿州城下决战,李显忠不出意外地击溃了守军,可接着就遇到了大麻烦。
宿州城宁死不降。
这里是安徽的重镇,河南的前沿,城里女真人多汉人少,已经彻底的金国化了,李显忠要冒着枪林箭雨去爬城墙,才有可能征服它。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当李显忠的西路军攻破城墙杀进城里,才发现面对的是满城的刀枪!
巷战开始。
这真是全套的战争三部曲了。截至这时,只有西路军孤军奋战。邵宏渊在哪里?东路军在哪里?据可靠情报,他们还在虹县休息。
李显忠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当北伐只有自己这一路人马好了。可是事到临头,他发觉邵宏渊真是有才,这人干出的事,比一直躲在后边看热闹还可恨。
一直不出现,偏偏在宿州城门被攻破,西路军冲进城时,邵宏渊神奇般地现身了,尾随着李显忠的部队毫不费力地冲了进去。
谁说没参战,这不是来了吗?
这就是邵宏渊的胆子,赤裸裸地摘桃子,又怎样?士兵夺降卒的佩刀你敢砍头,老子当面夺你的战功,你试试把老子也砍了?
一样高的军职,一个嫡系,一个杂牌。今天你敢砍我的头,哪怕你北伐成功了,也别想有好结果。你比岳飞怎样,啥错没犯也不一样被处死了吗?!
李显忠只能忍了这口气,全身心投入到战争里去。当天的巷战极其惨烈,宋军方面的阵亡名单里包括了统领级军官王珙,而金军的伤亡更大,死数千,被擒八千,也就是说参与了巷战的金军至少接近两万。
战后在尸山血海般的宿州城里,沉默的邵宏渊终于说话了,他向李显忠笑了笑,貌似恭维地说:“真关西将军也。”
关西将军,这是一个极其荣耀的称呼。于当时的宋军而言,中兴大将们除岳飞以外,全部是关西将军!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吴玠、吴璘,每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都深深烙印着陕西、西军的字样。于后世而言,关西将军更是变成了一种传说,哪怕国破家亡、全境沦丧之后,仍然承载着汉人的希望。
可此时此刻,李显忠大出风头之后,邵宏渊以“关西将军”赞叹他,意图却很不单纯。关西将军神勇,嗯,您真神勇;关西将军很威风,对,您威风极了—可这是赞叹还是怨恨呢?
邵宏渊是韩世忠的人,韩世忠是关西将军,而邵宏渊本人却是河北大名人,他的冤家李显忠偏偏是个关西人。
这些叠加起来,邵宏渊还能淡定地赞颂一下,内容就是“关西将军”四字。这里饱含的忌妒可见有多么强烈。
邵宏渊的本性就是阴暗。
这些李显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可是他管不了。战争还在继续,征途才刚刚开始,他根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些阴晦的小心思。
更何况巨大的胜利之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从后方迅速传来嘉奖令,把整个事件推向了另一个高峰。看细节,此次宿州大胜,是南宋近二十年以来主动出击所获得的空前胜利,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自赵昚以下振奋欢悦不可自制。
传令重赏前线将士。升李显忠为开府仪同三司,淮南、京东、河北三路招讨使;邵宏渊为检校少保、宁远军节度使兼招讨副使。所夺州县全部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
连张浚都得了彩头。赵昚亲笔写信给他,赞美此次大胜,肯定了张浚的识人之明。
这些都是好事吧,可惜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坏种有搞砸任何好事的天赋,比如邵宏渊。
面对升赏,邵宏渊大怒。凭什么又要让我当李显忠的副手?凭什么,凭什么啊?
明白人都会瞄准他的脑袋砸去一块砖头,告诉他清醒点。看看你干的那点事,虹县是你打下来的?宿州是你攻下来的?北伐以来你干过什么?居然升官发财了,居然还耻于当副手,你以为你是赵构的私生子啊?
这些责问没有一条出现在邵宏渊的脑子里。这人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和李显忠死磕到底。
在职务方面,他继续向直属上级张浚提出抗议,一定要把他的级别调到与李显忠等高的位置,尤其是独立职权这一块,他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管辖。
张浚郁闷地思考,到底同不同意?
那边邵宏渊已经开始做实事了。先是住房问题,尽管宿州不是北伐的终点站,可是打了半天跑了很久,既然城已经攻破,里边有大批的宅院,那么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吧!
邵宏渊决定把自己的东路军拉进宿州城。
李显忠反对,北伐刚刚开始,怎么可以骄奢起来。城里有各种诱惑,铁血的军纪立即会散乱,到那时想重新收拾起来,会非常麻烦。
这等同于出战时不能带家属,驻地旁不许谈恋爱。
大家都是老军务,邵宏渊知道自己有些理亏,进而转入下一个议题。他说要打赏,临安远在江南,车船劳顿,费时费力,没法及时把奖金运到淮北。所以赵昚的命令很灵活,说的是前线所夺战利品可以随意处置。这让邵宏渊很高兴。
宿州是金军在两淮地区最大的据点,军资重地所在,钱粮金帛堆积如山,油水多得不可想象。如果来个前线分赃的话,相信会非常幸福。而且事后有圣旨做盾牌,朝廷也拿他们没辙,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提出这一条时,邵宏渊还真的觉得心安理得。
没想到李显忠再一次反对。他的决定居然是前线官兵一视同仁,每三人平分一千文钱。也就是说,每人只得三百三十文左右。
命令传出,全军失望。
宋朝军队的惯例是有胜即赏,小胜大赏,大胜—有危险,很可能丢官罢职吃牢饭,例子参见韩世忠、岳飞。
北伐到了这一步,说实话怎么赏都够了,尤其是不用朝廷花钱。东西都是战利品,为什么不给呢?难道是李显忠想独吞吗?
这个念头在北伐军内部迅速生成,再由邵宏渊火上浇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西路军还好些,东路军的军官们拿着赏钱站到了路边,当众把钱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老子不差这几吊钱,老子不受这个赏!
这是严重挑衅主帅的威信。李显忠怒了,换作是从前他在陕西时,这种部下除了立即砍了之外没有别的处置办法。
这个该死的邵宏渊,他到底想干什么?
怒火中,李显忠决定强硬,无论是进城还是赏钱,他都命令邵宏渊必须听令。因为现在他是招讨使,邵宏渊是副职,必须听他的!
两人大吵一架,邵宏渊不得不听令。表面上是李显忠赢了,可是一个兵痞子有足够的手段能让胜利变质霉烂,李显忠的命令被执行了,换来的却是所有大兵都对他充满了怨气。与之对立的是,大家都觉得邵副帅是个好人,充满了人情味,是大兵的贴心人。
至此,西路军浴血奋战,斩关夺隘,北伐以来所有功勋都出自于率领他们的李显忠,可扯后腿的邵宏渊却以另一种方式脱颖而出,主导了士兵的情绪。很多人会说,这是李显忠的领导艺术不够,为了些非原则性的问题,把队伍带得离心离德了。
事情不能这样看。
岳飞的军队贪图赏钱吗?之所以能纵横千里、所向无敌,军纪的严明、战士的操守,是先决条件。至于是否进城休整,更是不必探讨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是宋代战神的治军名言。李显忠以此要求,并不是很过分。
李自成为什么会失败,他的军队攻破明朝都城之后,都是带着巨款财富重上战场的,几乎每个士兵都带着金饼子,试问谁还会再玩命拼杀?
都想留下一条命好去享受。
这就是为什么不能在战争进行中给军队实赏,而是记功,回家之后再兑现的原因所在。那么现在很清楚了,不是李显忠不会做人,而是邵宏渊成功地利用了南宋军队近二十年以来养成的操蛋习性,非要拉着军队重回糜烂泥潭不可。
至于会不会导致北伐失败,大家看到了这里,应该明白邵宏渊的脑子里根本就没这个概念。而此时此刻,危险正在迅速向宋军逼近。
金国终于做出了反应。
公平地说,北伐开战以来,南宋军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已经渡过淮河,夺取了大片金国占领区,这跟李显忠坚定的执行力有关,而更大的是张浚的战略意图的正确。
金军在两淮区域内兵力空虚,海面上则是兵力真空,这绝对是可乘之机,张浚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点。李显忠的执行力非常完美地保证了他的作战意图的实现。开战以来,宋军像闪电一样迅速攻克了一座座城池,推进到了金国的三路交界线处。
可这已经是极限了。
广阔的边境线,注定了只要是灭国级的战争,就必须利用上所有的空间。无论是南侵,还是北伐,都得数路齐进,互相呼应,才有胜道。
这时四川、鄂州两方面都无法出战,导致金军可以迅速判断出宋军的主攻方向,毫无压力地转移兵力。从这方面讲,张浚的战略意图已经到头了。
这只是个局部的突击战而已,根本无法复宋灭金。除非张浚的军队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战场上正面击败金军的所有挑战,不然,北伐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样单路挑战的硬性胜利,是当年岳家军以十余年的积累,近乎主将临战的实战,才勉强可以在理论上达到的。
李显忠虽强,和岳飞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
金军行动迅速,先到的前锋部队由大将纥石烈志宁率领。这人是金国军系中的异类,按理他早该死很多次了。
他出自名门,父亲是开远节度使纥石烈撒八,老丈人则名震寰宇,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
由完颜亮展开的皇室清洗风暴中,女真战神完颜宗弼家族是重要目标之一,他的直系亲属全部死光光。可纥石烈志宁偏偏逃过去了,走的路线和完颜雍很像,都是到边疆站岗。之后风云变幻,完颜亮南侵受挫,导致后院起火。
完颜雍乘势而起,号召所有被压迫的人反抗,可纥石烈志宁就是不支持。这就很古怪了,完颜亮是女真公敌,搞得全民皆反,为什么纥石烈志宁还貌似拥护他?
回家连老婆这一关都过不了吧!
可原因一挑明,金国每一个官员都变得沉默。纥石烈志宁的理由是,完颜亮是皇帝,而皇帝不容侵犯。只要完颜亮还活着,他绝不造反,最多保持旁观。
他说到做到,不管局势怎样恶劣,直到完颜亮在江北毙命,他才向完颜雍效忠。之后被委以重任,去平灭契丹大起义。
从这份简历可以看出,纥石烈志宁很不简单。他有着女真人所罕见的坚定信念,认准的事情绝不游移更改,属于不要命型的一根筋动物。并且还在相对平静的年代里有着实战经验。平灭契丹大起义是件不比冲击南宋长江防线轻松的事,一样血流成河,且一波三折。
纥石烈志宁率领一万金军为前锋,临行前向完颜雍预计了一下战果。他说,陛下不必忧虑,此战必胜,所期待的是能不能活捉李显忠而已。
完颜雍沉默。李显忠的传奇人生在当时金、夏、宋三国之间独一无二。无论是在北宋西军时代、金时代、伪齐及西夏时代,他都横行千里所向无敌,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血雨腥风。当时更是击破两淮防线,进逼河南旧京重地,从哪一点上来看,都让人心惊胆战。
想活捉?
几十年来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梦,可醒来时都是鼻青脸肿,一身冷汗。
在纥石烈志宁的背后大约一天行程处,是河南境内主帅孛撒率领的近十万金军主力。有了这种配置,完颜雍的心情才稳定了些。
金国皇帝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金国家大业大不假,可每一个角落都必须留兵镇守,黄河以南物产丰富,是金国的财帛重地,绝不容失,可是能派出的兵力也就只有这些。此时的态势,已经和当年岳飞北伐时相似了,开封区域内的兵力都已派上了前线,如果再被宋军击败,那么就会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南宋军队如果长驱直入,恢复旧京,直至黄河南岸,那是刚刚站稳了脚跟的完颜雍所无法承担的恶果,影响会迅速波及金国其他区域。
当年的五月二十一日,纥石烈志宁抵达宿州。后方的皇帝急得要死,他却稳当得出格,仿佛忘了他是前锋官一样,不去挑战,只顾着把营盘扎得牢牢的,等后面的主力到达。
稳定,认准了就绝不动摇的一根筋。
第二天,等孛撒的十万大军到位之后,纥石烈志宁才出战,而且绝不是单独只带自己的那一万人,而是全军皆动四面围住宿州城,在南城门外列大阵,拥主将孛撒临战。
和以往金军自我感觉良好,不管对手是谁都轻慢骄横的做派完全不同!
李显忠出城应战。
这是关西将军的惯例,更是李显忠的风格。多年与金军打交道,他深知两军初遇时的战绩,绝大多数将主导整个战役的胜败。
一句话,对付女真人,必须首战大胜。
宿州城南门外,金军骑兵向李显忠的西路军发起冲锋。这是女真战史上的经典招数,一波接一波永不休止地冲击,即使不能击破,也要耗垮对手,何况这时金军数倍于李显忠的部队,可以轮番出战,消耗西路军的战力。提到冲击,要说一下数字。
金军骑兵一般连续冲锋十余次,足以结束战斗。通常这也是他们的极限。
这一天的战况是金军连续冲锋达到了数十次,这个数字是女真建国第一代军队里都少见的。轮番出战的效果显著,南宋将领的怯懦如期而至,军官李福、李宝带领部队想逃跑。李显忠跃马赶到,亲手挥刀立斩了这两人,才稳住了阵脚。
后退者死!
李显忠用血淋淋的将官人头告诉全军,这是一场敌死我活没有余地的战斗,只有胜利才能平安走下战场。没有比这更有力的命令了,每一个南宋士兵,不管他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都被或激励或恐吓出了惊人的勇气。
首战大胜。
在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冲锋数十回合的战况下,北伐西路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当天李显忠收兵回营时的心情应该是愉悦而轻松的,从以往宋金战史来看,之后的事情会容易很多。首先金军会后撤,其次接下来的战斗难度会锐减,再没有第一战这么艰难了。
可是他错了,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而已,当第二天的太阳刚刚升起,金军又抵城挑战了。李显忠觉得不对头,战局在向异常转化,单凭他的西路军很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为了保险,他硬着头皮去找邵宏渊。
他建议两军同时出战。
邵宏渊拒绝,给出的理由是,据东路军观察,金国近期还会有建制巨大的军队增援,加上宿州城外的敌人,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北伐军的承受力。我们应该理智些,考虑—退守。
不仅不出战,还想撤退!
李显忠怒火升腾,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事后很多年他反省这一切时,最恨的就是这一刻自己为什么还要忍耐,后退者死!他应该像昨天在战场上砍掉那两个懦夫的脑袋一样,砍了邵宏渊这个败类,这样,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更操蛋的事发生了。
可是这时他没法知道未来,只有愤愤地扔下了一句话:“我只知有进,不知后退!”就带人冲出了宿州城,率西路军与金军决战。
这一天的战况激烈程度比前一天更高。金军在纥石烈志宁、孛撒的驱动下创下了宋金交战史上的纪录,他们居然连续冲锋了百余回合!
这还只是在一个上午完成的。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度,十一万金军轮番上阵,而西路军不足四万人,结果居然是金军被阵斩左翼都统及千户、万户数人,五千左右金军尸横疆场。
临近正午,烈日当头,空气闷热,疆场上每个人都剧烈喘气,金军最后一次发动了冲锋。史料记载,这一次李显忠后撤了,他的部队背抵城墙,以克敌弓远射逼退了金军。
很明显,西路军已经快被挤干榨尽,战力所剩无几。好在金军同样如此,他们退了下去,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西路军没有回城,就在城外就地休整。一眼望去,数万人解甲坐地,战创遍体,浑身是汗,在烈日下艰难地喘息。
斗志仍在,体力不济了。
这是急需援军的时候,大家都若有若无地关注着身后的城门口,要是那里冲出来一支养精蓄锐的东路军,那该多好。
居然心想事成,城门开了,真的有士兵从里边跑了出来,后边跟着的居然是邵宏渊本人!惊喜,一时间战场的焦点都聚向了这里,邵宏渊是中心。
只见此人骑着马,在战场周边巡视,看了很久,等关注度达到顶峰后,终于说了一句话:“当此盛夏,摇扇于清凉犹不堪,况烈日中被甲苦战乎?”
这么烈日当头的,摇扇子乘凉都来不及,居然还有人披甲作战打个没完没了!
这句话瞬间传遍沙场,每一个打得浑身是伤累到吐血的南宋大兵都气得头晕,之前他们浴血奋战坚定不屈,表现得越是勇敢,越感觉自己傻。再没有比自己认真做事,却被嘲弄更让人泄气的了。而有些所谓的“有心人”更是听出了话外之音。
这么热,众寡悬殊,还出城决战,为的是什么呀?如果不是主帅李显忠只凭自身激情,贪图一时之功,哪会像现在这样不顾将士们的死活?
联想到之前不许队伍进城休整,不分发战利品,大兵们看向李显忠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之前英勇伟岸战神一般的无敌形象顿时大打折扣。
说完了这句话,邵宏渊施施然骑马回城了。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五月的艳阳天下,金军重新集结,又一次冲向了李显忠的西路军。
人,还是那些人。上午时还血贯瞳仁杀伐无惧,让金军创下了纪录,而他们打破了纪录。他们是南宋史上当之无愧的硬汉铁军。
可中午过后,一切都变了。铁军们无精打采,铁血铸成的心被蒙上了一层阴暗可耻的幕布,变得犹疑、迟钝,甚至逆反。
邵宏渊的话对战局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这一刻,他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很多人都相信,一定是秦太师附体了,才让他把汉奸这个工作做得如此到位。
人心散了,李显忠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他只能亲自冲锋,他要以行动带动后面这些灰心丧气的士兵。他坚信,北伐是他报仇的机会,也同样是后面这些士兵报仇的机会,他不信他们都像邵宏渊那样自私卑劣!
他赌对了。
在他的感召下,仍然有足够多的南宋士兵冲了上去,帮助他再次抵挡住金军的攻势。而这也是金军的极限了,片刻之后,中午时出现的对峙状态再一次出现了。
两军对峙,谁也无力主动挑战。太阳逐渐偏西,直至黄昏降临,眼看这一天就要过去,可变化突然间发生了。
宋军,还是南宋这一方。在李显忠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刺耳的锣鼓声,更多的杂乱声随之而起,像是很多人马在急速移动。
李显忠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查阅资料,那是中军统制官周宏鸣散播谣言,说金军新增大批援军马上就要到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宿州城里人喊马嘶,最有身份的一群人开始逃跑了。
多古怪的场景,以宿州城城墙为界,城外的部队与金军对垒,死战不退;城墙里边连块砖头都没扔过的部队居然开始逃跑了!
逃跑的人里边就有邵宏渊的儿子邵世雍。
逃跑迅速波及城墙外,本就觉得吃亏上当受骗的西路军顿时炸营了。士兵们乱成了一团,军官们则反应各异。
统制官左士渊、统领李彦孚直接拍马就走,逃跑前还不忘带上所部人马一起跑路。眼看着溃兵大势将成,再过片刻就会不可收拾,李显忠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回城。
这个命令是当时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唯有让集体慌乱的士兵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内,才有可能阻止全体逃跑的可能。
可命令永远可能被执行走样。这回一大批中级军官,共十九人违抗了命令,他们以主将不和无法再战为理由,拒绝入城,纷纷抛弃了部下,各自逃命。西路军顿时乱上加乱,失去建制指挥的士兵们只知道跑,他们有的跑向了别处,有的争相入城,几乎是一瞬间就把城门给堵死了。
拥挤践踏尸体狼藉,本是一个完整战线的西路军像噩梦一样自我崩溃了。对面的金军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可并不妨碍他们趁火打劫。
十余万金军逼近城墙,要把西路军置于死地。这时宋军的特殊能力派上用场了。汉人都是生活在城墙内的动物,每个朝代的军队都非常精通于守城、攻城,尤其是宋军,他们爬墙的功夫绝对让辽、金、西夏乃至后来的蒙古军队都望尘莫及。
金军只来得及放箭,射死一些爬墙中的宋军,眼看着西路军集体爬上了宿州城墙。等金军开始往上爬时,情况就变得糟糕了。
李显忠大怒若狂,打仗打到这地步,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进城之后他立即开始防守,这时他的兵力比原来更少了,可是有了这道城墙,也足以消除刚才造成的劣势。
他仍然冲在了第一线,手举大刀连续砍断金军的攻城梯。他的部队这时最需要的就是感召,他一定要做出表率来,主将越勇猛,士兵才会越镇定。
事实如他所料,西路军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天夜里他们打退了如潮水一般的金军,等战斗结束,金军的尸体在某些地段堆得和城墙几乎一样高!
深夜,金军暂时退去,李显忠终于见到了邵宏渊。这是经典的一幕,杀得血染战袍精疲力竭的人站得很直,要求并肩与敌决战。盔明甲亮,整整一天摇扇乘凉无所事事的那个却萎了,说啥都不同意。
好吧,那么帮忙一起守城行不?
仍然不行,邵宏渊振振有词:“金添生兵二十万来,倘我军不返,恐不测生变。”这人一定要逃跑,且理直气壮。二十万金国生力军啊,就算皇上站在跟前,这个理由也天公地道。
李显忠大怒,还有比这个更丑陋的吗?他再也无法控制了,发泄一样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若使诸军相与掎角,自城外掩击,则敌兵可尽,金帅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复矣!”
这是他的抱怨话,也是这次战争的争议点。就在宿州城外尽歼金军河南的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战争打到了这份儿上,谁都知道李显忠能做到,只要兵力多一点点就成。
而整个东路军一直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这已经不是渎职了,而是叛国!身为高级军官,邵宏渊不会不知道,可他就是干了。
对了,他儿子早就先于他干了。
面对这样一对父子,李显忠能怎么办呢?难道他能执行战场纪律,立即杀了这个腌臜泼皮,夺东路军军权为己有吗?
这种事在整个宋史里都没发生过。
李显忠只能仰天长叹:“天未欲平中原耶?何阻挠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让理智迅速回归,趁着战争间隙,立即率军后撤。
宿州城外的金军达到了十万之众,城里的宋军也在四五万之上,如此规模的撤退哪怕再静默,也没法不让敌方察觉。
北伐军后撤的方向是符离(今安徽宿县北符离集),那里有大批的辎重,一来必须带走;二来可以凭借之稍作抵抗。这在理论上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是在执行中才发现这是个更大的错误。
西路军久战疲惫有心无力,东路军全体软蛋一溃千里,这样的兵想脱离危险,只有片刻不停地全速逃跑,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至于辎重与防守,难道符离会比宿州更有利吗?
金军与北伐军脚前脚后赶到了符离。仓促之间,北伐军只来得及组织一些薄弱的防线,金军趁势四面合围,把符离围得水泄不通。
只支撑了一个白天,夜晚降临时北伐军的极限就到来了。事实上早在宿州之战时的下午,北伐军的极限就已经到了,能支撑到这时,完全是由于李显忠的个人感召力。而到了符离,身在绝境中,东路军不仅没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迸发出临死前的反抗,反而动摇了北伐军的阵脚。
这帮人继续抢先逃跑。
黑暗中全军溃散不可收拾,将领们扔下部队独自逃生,士兵们丢铠弃甲,怎么方便怎么逃。一个个“奋空拳,挥赤臂”,四散逃生,“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
到天明后,战场一片狼藉。
北伐军全不见了,连同随军民夫在内的十三万人被金军横扫一空,损失殆尽。符离储备的大批战械物资,包括一万二千匹绢,六万余石粮食,十七万条布袋,五万缗现钱,数万两金银,数额巨大的军衣铠甲、酒等,全部被金军缴获。
唯一幸运的是,黑暗中不辨敌我不知方向没有随从,北伐军的两位主将李显忠、邵宏渊都安全逃脱,没有被金军生俘。
战争结束,南宋输掉了能输的一切。这不同于金国方面的两淮失守、宿州失守,那时金军有巨大的纵深空间可以撤退,有编制健全的生力军,而南宋的北伐军至此损失所有,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时距离宿州大捷,才仅仅过去了七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