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之“罪”——岳飞之“罪”:莫须有
抑郁中的岳飞决定沉默。同一时间,张俊的生命却突然间变得精彩,他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喊出救命。韩世忠的副手,韩家军中军统制官王胜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在向他逼近。
这是在搞什么,逼人太紧终于要造反了吗?他在城外立寨本就是防备着这一点,可一旦发生了他还是变得绝望。
韩世忠的背嵬军和他张俊的背嵬军是怎样的战力对比,他清楚,天下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翻脸,他铁定死在楚州。
他硬着头皮迎出去,问:“你们搞什么,为啥这样来见我?”
王胜很平静:“我是来阅军的,戴甲受阅对吗?”
张俊差点软倒,这样啊……他吼了起来:“都去甲、去剑,下马参见!”这件事过去,张俊恼羞成怒,决心把楚州拆成碎片。几天之后,他约岳飞上城头相见。
楚州的城头看着很另类。韩世忠乃当世之雄,他的根据地也应该是金城汤池宛若铁域才对。不,错了,楚州的城墙不高,还多处破损甚至坍塌。张、岳漫步巡视,很久之后张俊指着一处破损很严重的地方说:“得把这些都修好,以便防御才成啊!”
岳飞沉默。
张俊问:“飞,你的意见怎样?”
岳飞仍然沉默。
这让人不解,城当然要越坚固越好,张俊这次的出发点没错,岳飞为什么不赞同呢?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张俊也像是很不解的样子,再三逼问一定要岳飞表态。
不得已,岳飞终于还是开口了:
“吾曹蒙国家厚恩,当相与戮力恢复中原。今若修筑楚州城池,专为防守退保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这就是岳飞沉默的原因。身为大将,韩世忠为什么不修城墙,难道你张俊一点儿都想不到?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你张俊一切都为了从楚州撤军作准备,还非得逼着我表态,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此刻,岳飞当然不知道张俊想干什么,他在气愤、在恼火、在莫名其妙。这真的很遗憾,很像他在战场上时,他的对手们的感觉。
在发动进攻之前,他让敌人不明所以。张俊这时就给他这种感觉,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啰唆个没完。不修城池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化到足以去和女真人野战争胜,而且也必须要野外争胜,如此才能奢望北伐。修城干什么?留退路会消磨锐气。
张俊没有被揭穿后的难堪,反而越发恼怒,没法针对岳飞,他向身边两个无辜的随从发火,下令立即杀了他们。这是赤裸裸的迁怒,在向岳飞示威。
岳飞立即低头了,他杀敌千万,可决不忍心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他“恳救数四”,而张俊就在他的恳救声中把这两个随从给杀了。
这两个人的死,让岳飞心灰意懒。眼前的局面他至少看清楚了一点,就是他无足轻重,根本就没有话语权。从这一刻起,岳飞在楚州一言未发。
韩家军被肢解了,最精锐的背嵬军被带到临安,直接受禁军管辖。其余军队开赴镇江府,楚州则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
一切如南宋上层领导所愿。
七月间,张俊、岳飞回到了临安城述职。岳飞等别人将一大堆的报告说完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请求南宋让他解甲归田。
这是他的心声,既然报国无门,那么不如退隐山林。官场于他何益,难道是权、钱、色吗?这十多年来,他律己极严,起居饮食仍然像是一介农夫一样,吴、张、刘甚至韩的生活做派,他从未沾染过。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尤其是他现在和南宋官方渐行渐远,裂痕无法弥补。与其这样,不如远远地走开,这对谁都好。他是这样想的,可赵构的回答让他再一次捉摸不透。
赵构亲笔写了不允诏书。对岳飞的辞职,他这样回答:“……朕以前日兵力分,不足以御敌,故命合而为一,悉听于卿。以极吾委任之意。”
枢密使,军方至高官衔,朕爱卿,我爱你爱到了最高境界。
“今卿授任甫及旬浃,乃求去位。有其时,有其位,有其权,而谓不可以有为,人固弗之信也。”
就任不到半个月就想着辞职,真让人失望。现在你有发挥才能的机遇、有做事的权位,却说没法按自己的心意为国效力,说出去谁信呢?
是的,你的心里有疑惑,那么我们做点实事,让你产生被重视的感觉。张俊与你不和,那么把他调出临安,到镇江府去上班。中央枢纽之地,完全由你和韩世忠把持,这样你看如何?
岳飞沉默。
韩世忠沉默。
再一次被公开戏耍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你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把戏呢?枢密院在宋朝只是军方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实际上在首都有层层枷锁封禁着它的职能。而镇江府是哪儿?它是南宋长江防线的中间位置,本身聚集着张俊的全部军队,又刚刚吞掉了韩家军,岳飞在临安被管制,岳家军被分割成两个部分,这些加在一起,实际上已经让张俊控制了南宋的全部军队!
赵构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远调张俊,让韩、岳坐镇中枢……这让人除了沉默以外,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冷冷地一笑,说皇帝你真小人?
于是赵构所想、秦桧所思,都变成了现实。韩、岳军权被夺,军队肢解,在临安城被软禁。而国防全面交给了张俊。这时是七月末,两个多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不在内部,而是江北。
金国的都元帅,威名赫赫、神勇无敌、征战无数、很少获胜的四太子殿下金兀术再一次领军出征,侵略南宋。这一次他选的位置仍然是淮南路,正是张俊的防区。
张俊手握近三十万精兵,与淮南一路的金军抗衡,这是前所未有的优势。他不必做出怎样周密的战术安排,只需要陈兵列阵与敌正面争锋即可。
实力决定一切。
可实际的战局走向却让每一个汉人惊愕。张俊居然坐在镇江府不动,全部精兵都固守江南不动,只是派出去一些侦察兵过江刺探军情,随时向他汇报。
淮南全境拱手送给金人,任凭其掳掠蹂躏。
这是怎样的怪异、荒诞、疯狂!哪怕是当年北宋亡国,懦弱屈辱层出不穷,也从来没有过不去抵抗!不说太原、真定等抗战名城,连开封陷落时也不是拱手让人的。而这个张俊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历史之先河,隔江坐视江北大片国土沦丧,坐视无数同胞惨遭凌虐。
这样的人居然是当时南宋军方的最高首脑!
张俊还振振有词,他说纵观国际大势,南北就要达成和平了。这次金军侵略不过是因为上次柘皋之战丢了面子,回来出出气罢了。没必要过江交锋,很快他们就会撤退的。
言外之意,退一步海阔天空。与其冤冤相报,为何不高姿态些先让一步?为了和平,有些牺牲也是值得的。
千年之后,这种奇谈怪论都让人气得头晕,何况是当时。一时间南宋朝野大哗,无数人弹劾指责张俊,连打定主意沉默到底的韩世忠、岳飞两人都没忍住。不为别的,哪怕从纯军事角度来看,张俊浪费了一次比从前更理想的机遇。
金兀术这次是来找死的,他不仅兵少,连辎重都严重不足。女真人的短板在这时出现,这个种族在宋、辽两国的腐朽中迅速崛起,既没有底蕴也没有规划,除了最初打仗勇猛之外,他们不懂管理,不懂经济,刚从原始社会过渡到了半封建半奴隶制社会,十几年间,很多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一点,他们比契丹人差远了。
在金兀术的管理下,开封城、燕云十六州等曾经举世繁华的地区一片荒芜,满目所见除了死人死狗之外全是野草,搞得他亲自出征,都没了粮草。
在淮南地区一个多月的侵略时间里,这些女真人饿得吃牛、吃马、吃俘虏,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当时,如果宋军调重兵过江,女真人将不战自溃。
天赐的良机被白白浪费,韩、岳两人忍无可忍,各自写了一份奏章,一方面弹劾张俊,一方面反对议和。这在稍有良知的人看来,都是在尽一个国人的最基本义务,可对赵构等人来说,是挑衅。
计划提前执行。
之前对岳飞的各种控制都可以收网了。秦桧组织了最高规格的弹劾队伍,由御史台、知谏院互动配合,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辑出面,搜集证据弹劾岳飞。
这是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这三个人动用了一切手段研究岳飞的平生事迹,事无巨细,一一考证,最后只罗列出了三条“罪过”:
一、岳飞工作态度恶劣。“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二、淮西之战,也就是第四次北伐结束后一年,张俊搞出柘皋大捷那次,岳飞“坚拒明诏,不肯出师”。
三、倡言楚州“不可守”。
以上三条,先不说对错,直接透露出一个真相:岳飞在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第四次北伐之前的一切行为均无可挑剔,是品行完美没有瑕疵的人。
而这三条本身也都站不住脚。第一点,岳飞是写了很多封辞职信,甚至有一次自动解职罢工。这在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理念里是大不敬,但是一来事出有因,每一回赵构都严重挫伤岳飞的报国之心;二来宋朝有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官员辞职从来都不是罪恶,很多时候都是不恋权贵的清高行为。
至于第二、三点,前面事发时早已叙述清楚,淮西之战时,岳飞被各方面的命令左右,被隔离在战区之外。楚州—相信直到这时,岳飞才知道当时张俊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表态。那是个坑,早就挖好了等着他往下跳。
意识到这一点,又目睹了韩世忠的经历,他明白了七月初刚从楚州回来就辞职,赵构为什么没有同意—那时同意了的话,他们还怎么去迫害一个官场之外的人?
岳飞的心变得冰冷,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梦魇之中,这一切会是一个整体的计划流程吗?
他在回忆,弹劾已经进入到另一个层次。
赵构亲自出面发表评论,他认为,岳飞在楚州时于万军之前说楚州不可守,城防没必要修,完全是收买军人,达到加强个人势力的目的。这样的人,让国家和他怎么去信赖?
秦首相第一时间跟进,表态说,岳飞隐藏得很深,他对人说这些话,一般的人未必能洞察真意,多亏陛下揭露。
这两句话在南宋官场引起爆炸性的动荡。皇帝、首相公开怀疑帝国最强的将军、副枢密使大人的忠诚,这是之前十几年里所不敢想象的。
一时间下边说什么做什么的人都有。这就是机遇,顶级大佬们的摩擦,是重新排队的大好时机。
岳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到如今,他必须作出决断了。
岳飞再一次辞职,他在奏章里写到自己多年的服务很不到位,有这样那样的错误,请陛下“保全于始终”,让他“远引于山林”。
有宋一代,优礼臣僚,再大的罪臣也不过是贬黜流放了事。岳飞提到保全于始终,已经充分考虑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把后果往恶劣里预计了。
这一次赵构同意了,罢免岳飞公职,改任万寿观使,有一份优厚的年薪,不再插手官场军队的事。这似乎很不错,岳飞被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从此无官一身轻,没是非了。
但是,有两件事也在同时发生,全面联系起来,才能弄清楚岳飞此时的处境,以及赵构的真实目的。
岳飞罢官时是宋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八月。这时金兀术收兵回了开封,给赵构写了一封信。信里以上位宗主国的身份一通训斥、责骂、警告,把之前的战争全归罪于南宋的忘恩负义。而他是仁慈的,仍然不想毁灭一个曾经驯服的仆人,所以写了封信主动骂人。
这封信由被扣押在金国的原南宋使者带回来。赵构、秦桧接到之后表面上诚惶诚恐,暗地里心花怒放。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个意向。
该死的金兀术,这个倒霉孩子,当年好不容易达成了和平共识,他非要打不可。结果怎样,被岳飞打残了吧?现在没人拦着都没法过江了吧?这才知道议和的好处!
赵构立即写了回信,在信里承认自己从属国的身份,承认一切错误。推卸一切错误,那都是几个前线将军自作主张搞的!而他本人是极其向往和平的,请“太保、左丞相、侍中、都元帅、领省国公宗弼阁下向金国皇帝陛下转达”。
既然议和再次摆到了日程上,那么还需要放任岳飞吗?于是岳飞下课。
这就是岳飞被罢免的外部因素,这之外就是关于岳飞的罢免诏书。中国的文字是很讲究的,中国的官场哲学是很深奥的,国手布局步步紧逼,每一个进程都是在为后续手段作铺垫。
诏书里说岳飞有“深衅”,“有骇予闻,良乖众望”,皇帝“记功掩过,宠以宽科全禄,以尽君臣之契,保功臣始终”。要岳飞“无贰色猜情,朕方监此以御下,尔尚念兹而事君”。
这些文字里处处都是陷阱伏笔,既承上,给岳飞的罢官定性为有罪;复启下,为以后可能出现的进一步处理留下了理由。
岳飞文笔佳妙,这份罢官制里的隐患明眼人一目了然,他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人劝他作些补救,比如求见皇帝进一步表明忠诚。或者罢官后哪儿也不去,就在临安城里养老,时刻处于官方近距离监视中,表示决无二心。
岳飞孤傲潇洒地远离了临安。在他背后,临安城不安了。这是示弱还是挑战?是从此自绝于官场军方,彻底无害了;还是心怀报复,远离帝都,在外面暗地里联系旧部?
这是没法确定的,因为岳飞在理论上仍然羽翼丰满,岳家军没有外人能介入进去,只要两方面会合,仍然有足够的力量颠覆南宋!
赵构、秦桧的行动迅速展开。第一步,先拆除岳飞的幕僚班底。
在多年征战中,岳飞的周围集结了一大批心怀忠义的文人谋士,其中的首脑当然是李若虚等人。他们早在岳飞到枢密院上班时就被遣散到地方去当官了,可还是有十一个人没走,他们哪怕被开除了公职,也仍然时刻陪伴着岳飞。
这时一纸调令,他们立即被分散到天南地北。这一点儿都不夸张。有到广南东路的,有去广南西路的,有去江南西路的,更有到南剑州的。
这让他们没法互通声气。
幕僚零散,下一步轮到了军队。这是八月的下旬,镇江府的枢密使大人张俊召集鄂州军方主管参见,要求先是王贵,再是张宪,要分批到来。这样能保证始终有一位主管留在鄂州坐镇,主持防务。
命令和顺序都无可挑剔,下属们只能服从。
王贵先到。张俊的接待是老朋友式的,两人聊了很多,话题渐渐转到了岳飞的身上。张俊回忆:“王贵,岳飞曾经狠狠地打了你几板子,还差点杀了你。现在机会到了,想报仇不?”
王贵摇头:“这是军队里常有的事,谈不到报仇。”
张俊索性挑明了:“这是秦首相的意思,只要你帮忙告倒岳飞,一切都好商量。”
王贵仍然摇头。他能成为岳家军的三号人物,能力不为不强,心智不为不坚,绝不是功名利禄所能诱惑动摇的。
这样啊……张俊笑了,那就换个方式、换个角度说事吧。王贵,某年某月某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王贵呆了,他并不是彻底光明磊落的人,他可以不被利诱,却没法不被要挟!历史没有记载到底是哪些隐私被张俊抓到了,可是当他从镇江府出来时,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王贵了。
九月初一,张宪从鄂州出发,去参见张俊,与他同行的还有赢官人岳云。他们会在路上走十天左右,事情就在这期间骤然变化。
前六天里一切平静,没有谁察觉到什么。第七天到了,一个叫王俊的人突然跳了出来,拿着书面文件指证张宪、岳云与岳飞勾结,要重夺军队,要挟朝廷。
王俊是岳家军里的重要成员,是前军统制张宪的副手。此人能力突出、战功卓著,这都是他成为岳家军首脑的必备条件。而这之外,他还有一个外号,叫“王雕儿”。雕儿,指恶鸟,在鸟群里争咬生事、祸害同僚。王俊就像这种恶鸟一样,是匹害群之马。
这人用了巨大的篇幅来详细记录某天晚上他与张宪的交谈,内容是张宪对他说岳飞秘密派人送来了消息,要张宪把全部人马都调过江去,进驻襄阳府。这样会让朝廷明白岳飞的地位,从而保证岳飞的安全,甚至让他重归军队。
这实在是罪大恶极,是地地道道的谋反!所以王俊出于忠义之心,把这事儿给告发了。
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这篇告密信原文抄录。那里面有太多的破绽没法自圆其说,最显著的一点,抛开张宪、王俊之间早有摩擦,不可能把这么机密的事提早暴露之外,张宪之所以说得如许详细,居然是因为王俊一直在反对、在质疑,张宪像是要说服他一样,把各种隐秘一一告知……
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拙劣的伎俩让谁看了都会摇头苦笑,连王俊本人都做贼心虚,在告密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张太尉说,岳相公处来人叫救他,俊既不曾见有人来,亦不曾见张太尉使人去相公处。张太尉发此言,故要激怒众人,背叛朝廷。”
没人来,也没人去,那么说仅仅是张宪发了一顿牢骚吗?这也是罪?
不管是不是,这就足够了。王俊把这封告密信交给了王贵,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而王贵拿着这几张纸,心里犹豫不定,他绝对不想这么做的,可是却没办法。权衡之下,他把告密信上交给了荆湖北路转运判官荣薿。
荣薿却不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原件退了回来。至此无可奈何,王贵只好把东西交给了秦桧的死党林大声。林大声迅速转交给了镇江府的张俊。
这时十天已到,张宪、岳云正好赶到了镇江府,走进了张俊主持的枢密院……
精确的控制,确保岳飞的嫡系、最亲近的人自投罗网。
张宪、岳云进入枢密院之后,第一时间被关押。张俊下令就地审问,如有必要,可以动刑。刑讯逼供之意毫不掩饰。
可是却被手下人拒绝了。枢密院令使刘兴仁、王应求等说,按宋朝律法,枢密院无权开设刑堂,无权对任何级别的官员动刑审问。
张俊冷笑,那就都滚吧,由本人亲自动手。
张俊等这一天很久了。长久以来他对岳飞的所有怨恨、羡慕、嫉妒所导致的发狂的病态情绪都得到了宣泄,他抓住了岳飞的命脉,亲手拷打岳飞最亲信的爱将以及岳飞的长子!
这是怎样的快乐!
张宪被严刑拷打至体无完肤,岳云也一样。可是自始至终张俊都没能得到他想要的。他那颗蠢到了一定程度的脑子里能编出来的最完美的谎言,不外乎说张宪接受了岳飞的指使,鼓动军队造反要挟朝廷,而在江西、鄂州之间充当桥梁的就是岳云,等等。
可是证据呢?张俊觉得应该有一封信。可是信呢?实在是找不着—很好,那一定是张宪烧掉了。
如此拙劣。
尽管很笨,尽管很蠢,尽管什么证据也没有,但是足够了。张俊带着这些想象中的罪名,押着遍体鳞伤的张宪、岳云去了临安,把他们投进了大理寺狱里。
至此网已张开,只差岳飞入瓮。
要怎样抓捕岳飞呢?这才真的能体现出秦桧、赵构的“智慧”。他们根本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由首相下令,派禁军统领杨沂中出公差,带着“堂牒”去江西召岳飞进临安。
对付岳飞根本不必使什么特殊招数,只要正规就行。越是正规的命令,岳飞就越不会拒绝,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一样会跳下去。
杨沂中出临安赶往江西时,岳飞已经知道了些许消息。他从前的一个部将蒋世雄被远调到福建任职,在临安城里偶然得知了张宪、岳云被关押的消息,昼夜兼程赶到江西报信。
岳飞很平静,很多事从心头掠过,稍微有点动念就什么都清楚了。诱骗王俊诬告,牵连张宪、岳云入罪,最后算计到他的头上—这与之前陷害韩世忠时的手段如出一辙。
怎样应对呢?
蒋世雄劝他学韩世忠,迅速进京向皇帝求情。要么就远走高飞,从此远离一切。反正万万不能坐以待毙!岳飞苦笑了,他怎能去学韩世忠。
岳飞一生从未昧心低头,从未因生死富贵之事折腰!况且韩世忠于赵构曾有救命救驾之功,哪里是他所能比的。思索再三,岳飞平静地叹了一声,说:“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
老天长眼,自然护佑忠良—多么美好的愿望!
杨沂中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到来,岳飞很平静地跟着他走了。十月十三日,万寿观使岳飞重回临安城,没能见到皇帝、首相,直接下狱。
那一天,岳飞的车轿被抬进了大理寺。岳飞惊愕,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未经弹劾、申辩就下狱。他大声问:“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
岳飞在大理寺门内下轿,只见四周一间间密室都挂着厚厚的帘子,没有一个人。正四顾彷徨,有人出来对他说:“这里不是相公坐处,后面有中丞相待,请相公略去照对数事。”
照对,即审讯。
岳飞不胜骇异,他为国家尽力半生,竟然落到了被审讯的地步!
他跟着来人走向大理寺深处,途中突然见到了被锁在镣铐上的血肉模糊的张宪、岳云。至此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天真,本以为宋朝官场宽松,自己位极人臣,即有处罚也不会严苛,哪想到自己的爱将、长子竟然身受酷刑!
此时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在里面等着他的人是御史中丞何铸,此人是秦桧的亲信,不久前曾出面弹劾他,导致他罢官。
主审岳飞的是御史台长官何铸、大理寺卿周三畏。这两人问岳飞为什么要造反,以及怎样造反。
对此岳飞实在没法回答。这就像一只羽翼洁白的大鸟,被人问为什么你的翅膀是黑色的,你让它如何回答?岳飞只能笑了笑,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
他撕开了自己的衣衫,袒露后背,那上面有四个墨迹深入肌理的大字—精忠报国。
“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它不仅凝结着岳飞的八千里云月,印刻着他十五年间的勋劳,更是激发了无数国人心中的热血。不只是当时,八百余年后中国再一次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时,国人都以它为口号走上战场!
它是神奇的,只在一瞬间就升华了一个人的灵魂。何铸,他本是秦桧的亲信,不久前还弹劾过岳飞,对岳飞有着很深的偏见,可是这一刻,他拍案而起,结束庭审。他离开了大理寺,直接去找秦桧。
他为岳飞而辩驳,他要为岳飞脱罪!
那些所谓的证据破绽百出,不值一驳,都是假的,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面对这些,秦桧愕然,他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何亲信怎么转眼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是发疯了,还是被岳飞收买了?他试着劝了几句:“还是以大事为重,陷害岳飞为重……”
哪知换来的是何铸对案情的一步步拆解,无论如何何铸都要为岳飞辩解。至此,秦桧终于拉下面具,他懒洋洋地抛出了底牌:“此上意也。”
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觉得这样就是结局了,何铸可以心安理得地结束了,却不料换来了何铸进一步的反击:“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秦桧终于清楚眼前的这个人被岳飞洗脑了—他拉拢这人用了好几年,岳飞洗脑只用了这么一会儿。想想真沮丧,但也只能放弃了。
何铸被任命为出访金国商量和谈的使者,立即出国。岳飞的主审官换成了万俟卨。万俟卨与岳飞早有旧怨,他担任过荆湖北路的转运判官、提点刑狱公事,贪利奸猾,被岳飞鄙视过。这人怀恨在心,投靠秦桧,视岳飞为死敌。
万俟卨与何铸是不一样的。何铸有一颗没有泯灭良知的心,知道公义道理国家利害。而万俟卨不管这些,他的眼中只有一己之私欲。从这一点来说,此人和秦桧、赵构是真正的同伙,本质上是相同的。
为了荣华前程,管什么道德良心!
由万俟卨主审,岳飞的苦难开始了。这人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不仅把前面提到的三项所谓的罪名扩大化,更罗列出很多岳飞曾经说过的“造反的话”。
比如岳飞在升任节度使时说过:“三十岁建节,古今少有。”这句话就是明明白白的造反了,因为本朝三十岁建节的人只有一个,即开国太祖赵匡胤。
难道你岳飞在自比太祖吗?
比如岳飞曾在淮西之战后说:“国家不得了也,官家又不修德。”这是公开诽谤当今圣上。
再比如岳飞公开蔑视同僚,说张俊、韩世忠的军队不堪一击。还有最重要的两句问答,那是在第四次北伐不得不撤退的途中,某个夜晚,岳家军众将闷坐在一座古庙中,长久的沉默之后,岳飞突然问:“天下事,竟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张宪回答:“在相公处置尔。”
这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这一问一答不仅暴露了岳飞的野心,更坐实了张宪的帮凶罪行,这一主一从是在试探众将的心,是在公开谋反!
此类言语都在这时出炉,它们的可信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些,居然成了岳飞的罪证,并且由于是万俟卨收集的,又被南宋官方所认可,所以在后世几百年间不断被各色人等引用。
后世纵然百口烁金,也总有心怀良知的人去维护岳飞的声望。可在当时,岳飞已然落难了,没有谁能庇护他,给予他哪怕一点点的公平。
万俟卨罗列了上面那些所谓的“罪证”,终于再次提审岳飞。公堂之上,此人赤裸裸地大声呵斥:“岳飞,国家有何亏负你处,你父子却要伙同张宪造反?”
明明对方才是奸邪小人,如今却被这小人审问自己是不是谋反。这极度的荒诞彻底激怒了岳飞。他以更大的声音反驳:“对天盟誓,吾无负于国家!汝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吾到冥府,与汝等面对不休!”
说话间,岳飞须眉怒张,伸臂戟指,长时间的冤屈监禁,让他无法自制。就在这时,旁边的衙役忽然以杖击地,呵斥说:
“岳飞叉手正立!”
岳飞猛然惊醒,这一瞬间他彻底清醒了,一生的事迹在心头闪过,三十岁之功名、八千里的征途、十万军卒的统帅,都已经是过往。
他现在只是一介囚徒!
连一个衙役都敢呵斥他了,而下面的一幕让岳飞在清醒之余心灰若死。万俟卨说:“相公说无心造反,你还记得游天竺寺时,曾在壁上所题的‘寒门何日得载富贵’这句诗吗?这是什么意思?既写出这样的话,岂不表明你有非分之想,居心造反?”
这不是廷审,这是游戏。甚至这不是欲加之罪,而是在开玩笑。在岳飞的生死大事、忠贞与否这样的前提下,以所谓的“富贵”二字和谋反挂钩,这已经不是什么构陷,而是污辱!
你是没罪,可我就是要玩死你,怎么样?
这时,岳飞平静了下来,只说了一句话:“吾方知既落秦桧国贼之手,使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说完之后,他从此一言不发。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法辩驳,没有公正,还能说什么,与小人、与明知在陷害忠良的奸臣说道理吗?岳飞只是忠诚,他并不天真。
万俟卨却不放过他。小人落入君子之手,最多干脆利落地一死。君子落入小人之手,想死都不容易。这些年岳飞坏了他们多少好事,怎能轻易放过,怎能让他死得轻松体面?
下面发生的事与其说是岳飞的耻辱,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与其说是岳飞一个人的痛苦,不如说是整个汉民族的痛苦。
岳飞惨遭酷刑。
汉民族在虐杀自己的英雄,在污辱自己最强的将军。事有其因必有其果,不管这是谁、因为什么做了这些,这都衍生出了最丑恶悲惨的后果。
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雄无法自保,英雄惨遭酷刑……于是英雄就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凋零残落。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哉!
岳飞在狱中受刑、沉默、一言不发,直至绝食,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而万俟卨一伙人却出于多方面原因,如时局的变化,不能让他很快就死,他们找到了岳飞的二儿子岳雷,让岳雷到狱中送饭,暗含威胁之意,逼迫岳飞活下去。
岳飞的遭遇渐渐地传到了狱外,这时的宋朝已经自残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满朝公卿大人个个居安思危,人人明哲保身,没有谁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更别提什么为家为国仗义执言,总览当时,只有寥寥几人做了点什么。
上书鸣冤的是几位文士,有智浃、刘允升、范澄之等,其中智浃还是个出家的和尚。赵构深居简出,能当面说话的只有极少数的顶级权贵,一位叫赵士衾的皇室成员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岳飞绝无反心,除此之外,就只有韩世忠了。
韩世忠已经是一介散人。他在岳飞入狱后的半个月被罢免了一切官职,只以太傅的头衔领醴泉观使,每天闭门谢客,绝口不提国事,不见任何军旅旧人,或是只带着一两个小童跨驴携酒,在西湖一带闲走散心。换句话说,他在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决心。
当良民,保性命。
可是当他知道岳飞的事之后,仍然怒不可遏,无法克制,他找到了秦桧,当面责问岳飞到底有什么罪,这么长时间了,到底查出了什么。
秦桧的回答是坦诚的,他的原话是:“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