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真宗卷——李继迁时刻
宋朝的定难军节度使原李继迁、现赵保吉先生突然间老毛病发作,又把宋朝运往灵州城的军粮给打劫了。
性质恶劣、行动粗暴,不仅损失了粮草,护粮的宋军损失同样惨重。完全就是几年前赵光义时代那次著名的一次性抢劫四十万石军粮的翻版。
消息传来,宋朝的君臣们全体沉默了。与其说他们这时是愤怒加惊愕,倒不如说是懊恼和悔恨。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的迟钝,其实一年前李继迁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们了,他马上就会动手!
那是在公元九九九年某天的晚上,传说李继迁的营地内突然间一声巨响,火光四射,声震百里,那声势就像是有一百多个赵匡胤当量的皇帝同时诞生。当时所有的党项人都吓醒了,他们爬起来后连夜开始搜索,结果就在李继迁的帐篷外面,发现了一个大坑,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奇异的石头。
是陨石。
真是奇异,当晚李继迁幸运得没有天理,该陨石只要再偏一点,就能来个彼此换位,直接换他上天去当星星。并且更奇异的是,该陨石上面还刻着一行字——“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注意,这时还没有西夏文字,上面写的是中国的汉字。所以完全可以肯定,这是汉族系统的神仙们显灵了,在警告李继迁千万别再去宋朝那边惹是生非。李继迁马上宣布自己听劝,他严重发誓说我再也不往南边走了,说话算话,不然就让我天天看流星雨……
这件事传到了中原,汉人们从心底里的喜欢,尤其是赵恒和他的大臣们。不管这件事真是神迹,还是李继迁在捣鬼,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继迁在极有诚意地向外界宣布,从此与宋朝和好,再不生事。并且用这个老天爷的命令为理由,让自己好战的族人们听话。
嗯,多么的用心良苦啊。可是,当时汉人们怎么就不想想这块陨石背后的潜台词呢?
南边不让我去了,那么我得往哪边走?北边和东边,那可都是契丹人,不论怎样,我强壮嗜血的老丈人住在那儿;那么除了东、北、南,就只能往西了……西边的是正西方的回鹘,以及西南方的吐蕃,那都惹不着陨石,更碍不着中国的事。
不过小心,只要往西,就还是要顶到宋朝的要害的——老朋友灵州。
所以就只能很抱歉了,为了向西,为了听陨石大哥的话,就只能拔掉灵州,打劫军粮就是第一步。
这一点宋朝心知肚明,甚至李继迁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毕竟在几年前,李继迁把什么都演练了一遍。
所以摆在赵恒面前的解决办法也非常的直白,那就是向他的老子赵光义学习。当年是五路出兵,打得李继迁抱头鼠窜,直接扫荡他的老巢乌、白池,让他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妄想。
但是,赵恒却选择了忍。没有出兵,也没有谴责,他除了把自己一方失职的运粮官撤职流放之外,对李继迁毫无表示。
似乎很懦弱,但是请为他的冷静欢呼。
实际点说,李继迁是个命运的宠儿,别看他的危难,在他的人生里,每逢重大事件,运气总是出奇的好。比如说他上次袭击灵州时,正赶上了王小波的起义;这一次又刚好赶上了王均在造反,宋朝对他总是牙根痒痒的,手脚却麻木的,并且这一次他的心里还更有底。
一件事当时的宋朝不可能知道,辽国在李继迁动手之前,加封了他的儿子李德明为朔方节度使,关系好上加好,远远地超过了宋朝给的所谓定难军节度使的头衔。一切迹象都表明,只要赵恒压不住火,敢对党项用兵的话,就将同时面对内部、党项、辽国三方面的压力,这样的危机是当年赵光义都不敢面对的。
别忘了只是面对李顺和李继迁,赵光义就曾经向辽国求和……国内破败不堪,国外强敌压境,宋朝的局势风雨飘摇,所以赵恒选择了忍耐。他一方面派张咏重进四川,把蜀中彻底根治;一方面加紧对辽国的侦查,时刻保持戒备;至于党项方面,他只是严令边境上的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命他对灵州方面严加提防,尤其是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
清远军(今甘肃环县山城堡附近),这是宋朝专为灵州设立的堡垒,两个据点互为犄角,彼此呼应,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攻守体系。赵恒命令杨琼,一旦清远军受到攻击,必须得亲自领军,带全部人马去救援。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沉默和等待了。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去等待必将到来的重大挑战。
宋咸平四年七月,公元一零零一年的八月,挑战终于来了。北方前线发来警报,契丹人马上就将入侵。赵恒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此前对党项人的容忍,都变成了加倍的凶狠,还给了北方的辽国人。
经过深入探讨,赵恒和他的班底们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辽国人之所以每次在战场上都那么嚣张,就是因为他们的前锋太强。比如说,有很多次,都是耶律休哥充当先锋,宋朝正好相反,大将都隐藏在阵后,说什么将在谋而不在勇,必须操控全局。于是就被一点击破,层层击破,一溃到底。
这次赵恒一反常态,命令集中精兵强将,从最开始就凝结成一个超强的前锋点,就是要和辽军的前锋对冲,硬碰硬,从一开始就分出高低胜负。
为此,他任命前枢密使王显被前线总帅,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以前傅潜的职位),副帅是远征党项乌、白池时的王超(少年英雄王德用的父亲),王汉忠、王继忠是两人的助手。兵力配备乍一看很薄弱,只有三万五千人。但是要小心,全都是骑兵。
这些人马布置在莫州、北平寨,以及定州一带。定州名义上是大本营,但只留了一万五千名骑兵,最前方的莫州、北平寨却各有一万铁骑。这座大阵前重后轻,重心已经抵达到了边境,但是赵恒在兵力到位之后又下了一道新命令,令大阵再次前移,要达到威虏军城,这样就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再不让契丹人冲进国境线。
战况一触即发,可是辽国方面却突然没了动静。不久一个新的谍报传来,说是辽军延缓了行动,近期内不会进攻了……赵恒疑惑,但他不能不信,要不然就会把实力暴露给辽国人,让敌方有所准备;但是信了,难道退军吗?
思来想去,他只好命令大阵不动,就在莫州、北平寨一带待敌,这样全国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北方。
西北方却突然间出事了。
八月份,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李继迁突然变得非常可爱,他派自己的亲信带着大批的党项骏马到开封城进贡,并且再次重申“我叫赵保吉”。
太好了,宋朝举国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多难得,北边吃紧,李继迁能这么懂事,真是宋朝的福气啊。不过福气大约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从西北边疆快马送信进开封城的这段时间,宋朝人就知道了,李继迁一边在送马一边继续打劫,两边同时进行,什么事都没耽误……
这个该死的党项混账,这明显是在试探甚至是戏弄,但是没办法,就算这时有心开战,人手都不够了。几个月以前,连范廷召都突然病死了,宋朝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思来想去,赵恒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不过是一念之间,本来就是想两全其美,把一个人的工作调动一下,却不料完全改变了以后的历史进程。
他任命前宰相张齐贤为泾、原、仪、渭、邠、宁、环、庆、鄜、延、保安、镇戎、清远等州军安抚经略使,知制诰梁颢为副手,立即赶往西北边疆,去主持那里的工作。
这创造了一项纪录,在宋朝的历史上,节制边疆重镇防务的经略使就从张齐贤开始。看着是很重视了,但这纯粹是种惩罚。张齐贤的宰相职位被罢免的,原因纯粹是他自找。
每年的冬至日,宋朝都有一个重要的朝会,这一天张大宰相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勉强上朝之后,差点当众趴在地上。这下子连皇帝都保不住他了,宋朝的御史们都是有弹劾指标的,每一百天必须得弹劾一个人,张齐贤就是份大奖,当年不知道让多少位御史感激他。
所以呢,这个经略使的大头衔,说白了就有点像当年十全大太监王继恩的宣政使,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因为把前宰相发配到边疆站岗,这在宋朝也是头一份,多少得有一个小安慰不是。但是谁能想到呢,就从这时起,命运之轮开始旋转了,冥冥中像是真有些奇异的安排在发生,在当时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事件,甚至一些事都是悲剧。但是别急,等到最后的结局定型之后,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要达到那个让所有人,包括宋、辽、党项都满意(或者是忍受)的结果,哪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
包括张齐贤在冬至日朝会上当的那次醉酒。
但是当时没人会知道这些,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其中李继迁最活跃,他在把宋朝到灵州的运粮线掐断了近一年之后,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但他仍然没有去动灵州,而是变得加倍的小心,并且加倍的狠毒。
他打起了灵州的外围,清远军城的主意。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记着前几次,只要他敢动灵州,宋朝就不顾一切地发兵,把他逼成了党项沙漠里的孤魂野鬼。就算他明知道现在宋朝在全力以赴地防备辽国都不敢再妄动(一个小问题,请问以李继迁和辽国的关系,还有他这次选择的攻击时间来看,辽国会不会与他事先有联络呢)。所以小刀子慢慢割,先把灵州城彻底孤立再说。
九月份到了,李继迁突然进攻清远军。清远军城一面抵抗,一面按计划向邠宁环庆清远路副都部署杨琼报警求援。警报到得非常及时,杨琼也立即发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原大地上每逢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总是会有“但是”),杨琼的部下们说话了:“将军,发多少兵?”
“全部,皇上的命令。”
“不行啊,这样咱们的后方怎么办?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呢……”
活见鬼吧,担心后方,这时咱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明确一下他们当时的地理位置。画一条从西北开头向东南方倾斜的线,线头的西北方顶端是宋朝国境外的灵州,紧接着是清远军,再向下就进入了宋朝国内,先是环州,最后是庆州。这时杨琼的位置在哪儿史书上没标,可是随后却有个记载,他向前进兵之后,才到了庆州!
一直都在国境内,连环州都没到,你还担心后方……这时候范廷召是死了,不然得骂出来你是个刚出娘胎的娘们!
但是叫人极度郁闷的是,杨琼居然就听从了这些部下们的建议,真的就把大部队留在后方,留在身边,只派出去了六千人的部队,去攻击李继迁,解围清远军。
六千人,去查一下历史,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想当年王铣只用了五千骑兵就把李继迁从夏州城下打跑,让他到戈壁滩里反省去,那么现在的六千人是不是绰绰有余?
这时就要明确一个概念,事实上李继迁应该换一个名字了,叫“拓拔思恭”。这是一位新兴的,并且是白手起家、艰苦卓绝、从骨子里得到每一个党项人真心拥护的民族英雄,而且他比当年的远祖拓拔思恭还要更强,他有这时世界上最强的国家辽国的支持。这样的人物,六千人就想把他怎么样吗?
杨琼却振振有词,先挡一下嘛,然后我的大军就到了,什么事都不耽误。历史证明这句话错得最不靠谱,简直就是概念上的错误,把一个“人”和一只野兽等同了。
杨琼还陷在救援要快,所以人少些无所谓,并且要留下大量预备队在后方随时机动应敌的老套子里。而李继迁从公元九八二年造反起,到现在公元一零零一年,快二十年了,天天都站在刀刃上,每时每刻都只能成功不准失败,失败了就是死亡,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赌博和冒险。
这一次他攻打清远军城,从一开始就集中精锐,全力以赴,带着他的儿子李德明亲自上阵,没等那六千人到位,清远军就失守了。这时杨琼才作出了第二步反应,他派严州刺史李让火速再次增援,但是人数更少,只有六百人。这些人没等出发多远,党项人已经进入宋朝国界。
杨琼和他的大队人马被顶在了望梅原的青岗寨。很危险,但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李继迁生平第一次离开沙漠,把头伸进了宋朝国境内,杨琼身为这片防区的副统帅,身边带着全建制的增援部队,面对送上门来的肥肉,就算不能一口吞进去,也至少可以牢牢地拖住他,然后传令周边所有驻军合围,李继迁就算不死,也得褪掉一层皮。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的熟悉了,李继迁只有发挥老传统,再次逃跑,战场重新回到党项境内,只要一直紧追着他,清远军城就失而复得,之前的失败会变成一次成功的诱敌。
这样,不管李继迁的生死怎样,灵州至少会安全,党项人的势力仍旧被死死地摁在定难五州里,就不会再有以后的西夏王朝……但是这统统都被杨琼和他的部下击得粉碎。
他的部下们像以前担心“后方”的安全一样,说:“青岗寨太不理想了,这里的水源太远,人多了不够喝。要是人少呢,就根本守不住。所以只有一个办法,放弃它,马上后撤。”
历史重演,副统帅大人再次听劝,他把撤退做得非常经典。粮草、军械都烧了,青岗寨里的居民都带上,军民一起急速后撤。结果他们成功了,骑着党项骏马的李继迁居然都来不及去追他们,而是只能选择了另一个目标。
宋朝境内的麟州城。
麟州城……扬扬得意的李继迁突然狠狠地挨了一记迎头闷棍,让他没来得及回味一下咬中了宋朝境内的肥肉有多幸福,就急吼吼地往回跑。
必须得快,慢一点老命都得扔在这儿。
哪儿不好去,偏得去麟州,这里的守将姓曹,曹彬的曹,第一良将的二公子,曹玮就驻扎在这儿。这是后来党项人的噩梦,开市第一刀,就砍向了党项人的中兴圣人李继迁。
当时李继迁攻城,觉得很来劲,可是突然之间身后出事了,他也在长途作战,他也要运粮草辎重,结果就在麟州附近的唐龙镇西柳拨川,他的运粮车队被一支突然出现的宋军打劫,手段一点都不宋军,比他们党项人更狠,粮草都烧了,杀了好多人,还抓住了四名将校。
消息传来,李继迁有点懵。怎么回事?宋朝人跑出城来野战了?换我的粮草被宋军打劫了?这个世界堕落了,我二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打劫别人的粮草,宋朝人居然连点尊老的自觉都没有!
但是他马上就清醒了,长年打劫,粮草被断之后得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立即后撤,他老老实实,以最快最乖的动作,从宋朝境内消失,跑回了党项老家。
这就是李继迁的真相,所有的痴心妄想只需要狠狠地迎头一棒,然后就什么都安分了。这之后,他记住了一个人名,以及曾经的八个汉字。
人名是曹玮,不仅是他,连同他的儿子李德明都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汉人将军的名字;那八个汉字,就是陨石大哥的奇异纹身——“天戒尔勿为中国患。”
他决定了,此生真的再也不往南边走,回头,先把灵州城打通。那之后,天地将豁然开朗,他李继迁以及整个党项族人,就再不是以前局促在黄河岸边上的一小撮流动的游民了,他们将面对从来不敢梦想的广阔天地……为此,他忘记了杨琼,也不再想着曹玮,灵州城成了他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目标。
但是他没法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劫数已经临头。在他纵横党项、宋朝边界的这三个月里,一直都有一双苍老、睿智的目光在远远地盯着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分析着他的本性、能力,以及他以后所能达到的高度。
这之后,死亡的阴影就笼罩了如日中天的李继迁。以后的历史将证明,不管他怎样的坚忍不拔,或者是凶狠狡诈,他都死定了,因为他的对手在某一方面超过他太多。
那是智慧,以及把人、事都一眼看穿的经验。真正的高人,能看清楚下一阶段必将成功的辉煌后面隐藏的是什么,从而去决定,到底要不要这次成功。
但是李继迁不成,他是一只狼,盯住了一块肉,就算明知后面有着无数的陷阱、刀枪,他都要去抢!那样才痛快。就这样,当他转回身去围攻灵州城,满足自己的美梦时,他的那个命中注定的煞星也默默地离开了宋朝的边境,此人请求进京面见皇帝,把他的发现秘密呈报。
是张齐贤。
没人忘记吧,他是怎样起家的。他根本就不是吕蒙正那样的读书坯子,走进历史,就是以实打实的十个条陈打动了赵匡胤,再有就是赵光义时期的代州之捷,那是军功!
纵观他的一生,他就是一个穿着文士长袍的将军,只有在边关,在军事领域里,他才光芒四射,高人一等。一旦进入了政界,他实在只是个平庸之辈。
赵光义时代,他只是跟在老善人李昉的身边做个忠实的跟班,什么作为也没有(或许他也不希望这样),连赵光义都气得对他吼叫:只知道一车一车往家里拉俸禄,野外冻死那么多的百姓都不管!到了赵恒这一代,他的职业记录更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列传里记载,当时一个皇族死了,两个儿子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原因就是都觉得分少了。赵恒派了好几个官员去分,但怎样都摆不平。这时张齐贤出面,一句话就让两家都服了。他说,现在听我命令,甲儿子全家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到乙儿子家去,乙儿子同样不准带任何东西到甲儿子家去。然后此案就算了结!
真的是心悦诚服,张齐贤的小花招生效,根源处,就是他把人类的虚荣、贪婪、利己感彻底看透,之所以总是争,无非就是“隔岸看风景,总是对岸好。”那么就让他们互换好了。很高明吧,不过堂堂的大宋宰相,在列传中居然要以这种逸事趣闻来填充空间,这是荣誉还是耻辱?!
所以当他因为喝醉失态,被赶出朝廷,再次回到边关站岗时,并不是件很糟糕的事。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这次回开封城,他就要给皇帝一个惊喜。
可是皇帝现在需要的是对策。这时的开封城变成了时政论坛,围绕着两个问题在展开辩论。第一,清远军丢了,那么是不是再筑一个城,来呼应灵州?第二,第二个问题就让前一个失去了意义,因为议题是说,应该正视现实,直接把灵州城都放弃……
真是太刺激了,直接放弃灵州,这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想出这样的脑筋急转弯答案?抛开灵州城的重要意义,就算是为了单纯的土地出产,都必须守住它。
灵州地区土地肥沃,难得的是还有水利资源,那里之所以需要内地大量地运送军粮,完全是因为党项人闹的。连年打仗,老百姓只能逃跑,剩下的都是军人,于是就得内地运粮,再被打劫,再运,就让内地的老百姓也跟着遭殃,这是多大的负担。
可是只要再加强军备,保障了安全,就能让老百姓再回灵州,于是土地被耕种,军人有饭吃,甚至增兵都不成问题,就此形成良性循环。所以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放弃二字吧,说得严重点,说这话的是不是个党项内奸?
但是要小心,这话出自宋朝史上最让人敬佩、怀念,让每一位宋朝的官家以及大臣们都宾服的“圣相”李沆。历史证明,只要是他说出的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甚至能像《推背图》一样的预测未来!
注意,李沆说:“继迁不死,灵州终不保。”换句话说,就是灵州城丢定了,所以没必要再做什么努力了,都是徒劳。
这是圣相对于未来下的第一个定义。从这时起,他就会对宋朝的未来,以及各个主要人物的命运,比如说赵恒、寇准,以及后来的刘皇后、王旦、丁谓等人,作出了百分之百正确的预测。结果无一例外,当时谁都不信,以为不过是些偶尔的笑谈,可是过后却都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一致公认,李文靖真的就是圣人!
这时就是这样,没人相信李沆。无论如何,连初出茅庐的曹玮都能把李继迁打跑,还有以前那么多次对党项人的地毯式扫荡,现在只是稍微失利,就彻底认输,连抵抗都不想,就把灵州直接扔掉?
开玩笑,于是议题回到第一条,要再筑一个城,用来代替清远军,把灵州的防御体系再次巩固起来。说干就干,地点都已选好,就在绥州(今陕西绥德),而且皇帝非常认同,他马上派人去实地考察,要求考察的结果必须是具体精确的,再拿什么修城就要驻军,驻军就得运粮,运粮就有风险,而且百姓压力过大等老生常谈来搪塞,绝对不过关。
于是宋朝的有关部门热火朝天地动员起来了,测量,勘探,准备筑城的物资。谁都看出来了,皇帝的决心很大。而且李继迁打架不挑日子,灵州城随时都需要支援,这事儿耽误不得!
所有这些忙碌中,只有一个人冷冷地旁观,一点兴趣都没有。是张齐贤,他与李沆天性不合,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有种说法,张齐贤在真宗朝当宰相一样的碌碌无为,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李沆制约的,但是这时,只有他才清晰地感知到了李沆的神奇。
他们不谋而合,但是要命的是,他是在西北前线实地观察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可是李沆却不出京城一步,就能把事情看穿看透!
这是什么样的智慧……而拥有这样的能力,居然还能在赵光义的时代里甘于寂寞,不在前台抢风光,难道是当时他也看清了太宗朝的大臣们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离奇的想法,是无数人对李沆的猜想,而且越想就越伤自尊,这真的是个揣摩不透的高人。
这时唯一能让张齐贤保持自信的是,李沆终究只是看出了事情的最终走向和结果,却没有拿出解决的办法来。而他,带回来的就是那个办法。他选了一个皇帝独处的时间,说出了自己对宋朝贡献最大的那句话——陛下,请给潘罗支王爵的封号……
潘罗支,这是灵州西北方吐蕃人六谷部的酋长。自从唐朝以来,吐蕃人的势力一直长盛不衰,进入宋朝,六谷部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分支,这时盘踞在河西走廊的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一带。
武威、酒泉、张掖……这些地名都能与汉家前代的英雄名字连接在一起,那是卫青、霍去病、李广……可惜千年之后,这些从前的版图都支离破碎了。这时张齐贤突然提起来,让赵恒一时摸不着头脑。
给潘罗支封王,为什么?离得那么远,平时连封信都没通过,干吗要突然赏这么大的面子?
张齐贤的回答非常简单,为了李继迁。
接下来赵恒就沉默了,居然是这样,要潘罗支去遏制李继迁……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他的头脑里形成——灵州城东西两端分开了党项与吐蕃,灵州城不破,潘罗支和李继迁就绝对不会见面,那么王位就白封了;可是一旦王位发挥了作用,潘罗支真的对付了李继迁,就只能证明发生了一件事。
灵州城陷落了……
说来说去,灵州城还是丢定了。这让赵恒极度的郁闷,但更大的是忐忑,李沆这样说,现在张齐贤也这样看,难道灵州就真的保不住了吗?他不甘心,为此专门召集了大臣再次讨论,讨论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满意地离开,因为所有的意见都被采纳了。
筑城派还是去勘探,封王派忙着去写诏书,一一都得到了满足。只是都稍微打了点折扣。筑城的报告被要求细上加细,别以为就一定非筑不可;潘罗支的王位也被缩水,高明的人就算有求于人,也不会过于殷勤,所以王位变成了在宋朝境内一抓一大堆的防御史,就算是未雨绸缪吧,先给潘罗支点甜头。
就这样,双管齐下,一边提防着最糟糕的结果,同时作着最大的努力,宋朝在不知不觉间,注意力都被党项人吸引了过去。时间,在这样的军国大事面前,无论是筑城的勘探,还是与潘罗支的联系,都注定了要被浪费,要受到当时缓慢的交通速度的制约。结果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切还是悬而未定,可是北方的边界却突然间狼烟四起,契丹人入侵了,这次宋朝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接到!
契丹人这次恢复本性,说来就来了。按说这样突然,宋朝应该惊喜过度,立即瘫倒吧。不过后来才发现,什么事都得有个限度,比如说返祖。
时代发展到了整整公元一千年了,契丹大哥们,你们不能还像老祖宗似的,以为骑的马够壮,自己的勇气也很足,就可以上阵砍人了吧?
最少你得先跟老天爷商量一下,问问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跟大地母亲借块好地,然后才能开打。可是这一次契丹人决定勇敢,什么叫天时地利,我要战天斗地!于是他们选的地方,就还是保州附近的长城口(上次在这里他们被痛扁过),至于天气,他们快接近目标了,结果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毫无准备,整个契丹兵团被浇透了,效果好到了他们马上开始犹豫,这仗还打不打?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们怕水!但是来不及了,暴雨中宋朝的军队突然出现,莫州、北平寨、定州方向的全骑兵大阵及时反应,最前锋的张斌部已经主动迎击。骑兵就是快,在长城口外就截住了契丹人。
先锋对先锋,看谁更强!并且这时先到有奖,这场雨让张斌发财了,契丹人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他们的弓弦。
有一个问题从远古到现在一直没有答案,那就是人类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原始时代根本就没法相互沟通,但是为什么他们都会使用弓箭呢?是谁统一教给他们的?还是同一物种智力差不多,所以创造力也就差不多,你会了我也会?
这个先不去想,要弄清楚的是,弓箭的原材料在世界各地也是各不相同的,尤其是弓弦,游牧民族只能用牛筋、羊肠、皮革之类的东西,而农耕民族没那么多的牲畜,就要用蚕丝、麻线等材料,这就是巨大的区别,像契丹人这时用的皮革类弓弦,遇到雨水就会失去弹性,等于一张没弦的废物!
风水轮流传,当年君子馆之战,寒天冻地里宋军的弓弦失效,根本没法拉开,结果全军覆没,这时天赐良机,互相争战了几十年,互相知根知底,张斌一面感谢上苍的及时雨,一边全速疾进杀进了契丹人的重围。
战况空前惨烈,暴雨中宋军的战斗力不知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辽军的前锋被彻底击溃,向北逃窜,当天战场上契丹人的尸体达到了两万多具!
战果辉煌,但张斌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率军继续紧追,把辽军赶出国境,一直追到了辽国境内。然后就撞上了后面的辽军主力……宋军定州大阵的三位统帅王显、王超、王汉忠却没有及时追上他,张斌当机立断,撤军。这时宋军全都是骑兵,一路疾驰,在辽军合围之前安全撤回到宋境,进入威虏军城。
威虏军再次成为焦点。雨不会一直下的,两万多士兵更不能白死,辽军主力紧跟着就追了上来,然后他们就碰上了老熟人。
杨延昭,以及与他齐名的杨嗣。
六郎这次没在城里忍着,他提兵出城,与辽军野战。这是勇气,但是当年他有多少兵力,以及是否有预约的后援,都不得而知,他的帮手只有杨嗣,可是他的对手,事后才知道,规格高到了吓人的地步。
是辽国皇帝耶律隆绪的亲弟弟耶律隆庆,而且辽国皇帝本人这时就在幽州城里,等着弟弟战胜的消息。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辽军都输不起。
再次硬碰硬,无论六郎和杨嗣有多强,从本质上看,都是宋军的先锋在对抗辽军的主力,而六郎的命运差一点就变成了他的父亲,只要是姓杨的出战,就注定了没有后援……还好,这次在二杨快要崩溃前,宋军的援军终于到了。
是李继宣与监军秦翰的部队,秦翰,虽然是太监,但是久经战阵,进入宋真宗时期,无论是上一次赵恒的亲征,还是进四川平叛,秦翰都像个合格的军人那样一马当先,而且决不懦弱;李继宣,他的本名非常响亮,叫做李继隆。
可惜他的妹妹不是皇后,所以他得把名字改了。但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绝对不比那位国舅爷差。甚至在雍熙北伐的时候,他还救过国舅版李继隆一命。这时他的职务是康州刺史,与二杨及秦翰分管静戎、威虏两座军城。这天当他率部赶到时,二杨已经与辽军转战到了威虏军城北面的羊山。
生力军到了,但是仍然不是定州大阵的主力。可是此前二杨的苦苦缠斗终于显出了效果,李继宣和秦翰的军队投入战场,契丹人也感受到了支撑不住的滋味。辽军败了,他们逃上羊山,李继宣穷追不舍,一路之上,他的马连续被辽军射中,一连换了三匹,一直追到牟山谷,终于被他追上了。
威虏之战大胜,这次辽军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灰溜溜地逃回了本国。战后论功行赏,宋朝方面的张斌、李继宣、秦翰都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升官发财众望所归。只是二杨被召进了京城,金銮殿上等着他们的是赵恒的愤怒。
失败是要受罚的,他们被调离原职,而且御史们着重弹劾,要求严办。最后还是皇帝发了善心,说念在二杨平素勇敢,遇事当先,这次就暂且宽大,以观后效……
事情闪电般地过去了,留给宋朝人的只剩下瞬间紧张,又突然快乐的记忆,一切都那么快,让他们来不及回味什么,就又开始了正常的工作生活。
老话题,绥州城筑不筑?灵州城还守不守?
派去绥州实地勘测的人回来了,报告真的很详细。计有筑城的好处是七条,害处有两个,结论是利大于弊。于是反对筑城的吕蒙正、王旦、王钦若等人闭嘴,向敏中、王继英、冯拯胜出。赵恒下令,马上集结工匠物资,以最快的速度到西北边疆去盖房。
这时已经入冬了,但是战事紧急,尤其是北方的游牧民族,越是天冷,才越是爱打仗,所以刻不容缓。而且关于灵州,宋朝也终于有了定论。
守,一定要保住。
而且不是简单地增兵,去增加灵州城的防御力量,而是主动地攻击,去消灭李继迁的有生力量。赵恒在这一年的年底,元旦前夕,任命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边将张凝为副手,秦翰(要尊重他,他是宦官,可也是个真正的军人)做监军,率步、骑混合兵种六万余人,远征党项。
宋朝这次的反应迅速,态势积极,除了赵恒的决心和李继迁的咄咄逼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上一战对契丹人的速战速决,让宋朝少见地腾出了手脚,可以对党项人凶狠地挥舞一次大棒。
开门大吉,春天刚到,张凝就给李继迁送去了份小小的问候。新春快乐——张凝从白豹镇冲进党项人的地盘,一路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收队回营,战绩是烧了二百多个帐篷,杀了五千多个党项人,活捉九百多个,其他的嘛,烧了八万余石的粮食,两万多头牛羊,外加好大一堆兵器盔甲。
公元一零零二年,宋咸平五年,就是这样开始的。
可是好的开端却没能延续,张凝回来之后,宋朝的远征军队就沉默了,在历史上,没有这方面的解释,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大举攻进党项腹地,至少灵州与宋朝的边境并不是太遥远……另一个事实是,绥州城也停建了。
还是这个春天,赵恒调发了两万名士兵和民夫到达指定地点筑城,可是争议再次出现,负责此事的边将孙全照上疏,说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法动工!
赵恒很郁闷,一个决定或许会让他后悔终生,他没有强令动工,或者把孙全照撤了,换个能干活儿的去。而是非常民主地又派了两位高级别大臣,工部侍郎钱若水和并、代州钤辖陈兴再去考察。结论又有了反复,说是真的有困难,一是太远了,光是运送工地人员的生存物资都成问题;二,就是最根本的建筑材料,当地根本没有,如果内地运送,不说开支庞大,运输困难,就算全力以赴地运到了,在时间上也会耽误太多,完全失去了战略意义……
于是,争论再争论,改变再改变,不管宋朝在边境线上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境外的灵州城却丝毫都没有得到半点的助力,时间,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溜走,这一年的四月份终于到了。
四月,不知出于什么内幕,赵恒突然临阵换帅,他用太宗朝的宿将,现任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汉忠替换远征军主帅王超。当时王超已经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驱动军队,赶赴边疆,到了环州一带。这时王汉忠赶上了他,权力开始交接。但是紧跟着一个消息传来,新老两位主帅突然间都失魂落魄,目瞪口呆。
一切都晚了,就在四月间,党项腹地的李继迁突然出现在灵州城下,赌徒再次冒险,他集结了所有族人,抢在宋朝的援军到达之前,全力攻城。
世上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是永远不破的,尤其是孤悬境外,粮道被劫,子城(清远军)毁灭已近两年之久的灵州。
意义重大无比的灵州城终于陷落了,当年长河落日,塞北寒风,孤零零的灵州再没有创造什么奇迹,或者惨烈的守城厮杀。因为知州裴济和他的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
让我们记住裴济,宋史中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上任两年了,正赶上灵州最困难的时期。为了生存,他带着部下在城池附近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一心为宋朝经营这片境外的据点。可是整整两年了,真正的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就这样他一直挺到了最后的时刻,与城池共存亡。
悲哀的是,他所盼望的救兵就囤积在国境线上,无论如何就是不来救他们,临死前连个原因都不知道!
灵州城就是这样丢的。关于它的最后的记载,是王超和王汉忠像两年前的杨琼那样立即后退,根本就没想过再去收复,或者解救有可能还活着向边境回逃的同胞。
从此宋朝对河套地区彻底失控了,有两个猜想和一个事实留了下来。猜想是,一,宋军为什么临阵换帅,为什么不及时前进?要知道本来是要狂飙突进,扫荡党项的!
二,灵州这样的重要,为什么会怜惜那几万人马,不去再把它抢回来?
先说一,这个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正解,而且从前后的因果关系上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先说前因,以王汉忠替换王超,本来是有加强军力的意味。因为王汉忠的职位要比王超高,资历更是没法说。那么无论怎么看,都是宋朝与灵州双受益的好事,并且里面充满了对王超逗留不进的愤怒,等于是对他的惩罚。
但是结果让人抓狂,看看赵恒对二王的处罚吧。王汉忠被贬去殿前都指挥使的宋军第一实际军职,改任襄州的知州。王汉忠不服,他刚刚上任灵州就丢了,有他什么事?结果连气带病,没等上任,他就死了。
他的儿子、朋友都为他不平,上疏要求重审平冤,但是赵恒的决定居然是把他的儿子也免官、发配,宋朝的宽容、仁道,在他们父子身上完全不适用。
而王超呢?居然是不仅没有任何处罚,而且在几个月之后就重新获得重用,调到北方边界去对抗契丹……天理何在?
但是原因绝对没法寻找。
说第二,就很好理解了。早先对于灵州的放弃与否,宋朝高层里就一直摇摆不定,这时丢了,或许算是帮他们作出了个决定吧。至于那六万军队,军队是多么的珍贵,契丹人随时都会再来,能留一点是一点。难道要拼光了他们,再去夺回灵州?夺回来又怎样?不还是再回到老问题上,守?还是不守?
于是就这么回事吧。
对了,还有那个事实。那就是宋朝丧失了最后一块可以得到塞外骏马的根据地。从此以后,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本土之内就再没有出现过合格的战马,除非能像岳飞那样去抢。宋朝的大兵们,好好锻炼你们的腿脚吧,还得再练一下蹦起来砍人,谁让你们当年就是不多走那几步路,去救一下灵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