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开国卷——我的名字叫李煜
现在终于轮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后,赵匡胤站在开封城里,拉着好弟弟赵光义的手向南看,只见率土之宾,莫非“赵”土,除了南唐一隅。
那好吧,该做的事终究还得做,虽然凶拳不打笑面,欺负老实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过针对李煜一向是那么的温顺,赵匡胤也不想把事做绝。最开始他只是派人传话,说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经到了不论是入冬的“柴燎”之礼,还是仲冬时“有事于圆邱”,都特别希望李煜能贴身陪伴。
李煜怎么办呢?去?他怎么敢,他的弟弟李从善只是例行上贡,就被留在开封,再也没回来。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于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可赵匡胤的邀请却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后来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宋朝的使者说——“臣事大宋恭敬,原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说着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扑了过去,要一头撞死,可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远……没死成,但态度已经传达出去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摇了摇头,看来他还得再次出兵。只是他有些郁闷,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很懂李煜啊,“不思进取,委曲求全”,这不对吗?对付这样软弱的人,也非得像对荆湖、后蜀、南汉那样大动刀兵,不能像吴越那样让他主动投降吗?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样,有他的底线和原则,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许根本、从来就没有过,所以那些事让人看得费解,看得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来的机会,当宋朝绕过他的南唐攻打南汉时,他的水军大将林仁肇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陛下,机会来了。宋朝灭了后蜀,现在又攻打南汉,往返要几千数里地,累也累死了他们。现在他们的淮南地段每个州的守军不超过一千人,您给我几万人马,我从寿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们的江北再夺回来!
李煜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没听见。
林仁肇想了想,又说——陛下,您不必多虑。当我起兵时,您可以对外宣称我带兵叛变了。这样事情要是办成了,是您和国家得利;如果失败了,您杀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没有贰心……您看这样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沉思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提起笔来,展拂锦笺,精心措词,给南汉的刘鋹写了封信,劝这位邻居向宋朝投降,千万不要抵抗……
林仁肇长叹一声,顿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很快卢绛又来了。这是南唐的枢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检。他比林仁肇看得还远一些。他说——陛下,别忘了还有吴越,它和咱们是世仇,从先先帝(李昪)开始就势不两立。一旦宋朝打过来,它一定会变成帮凶,不如我们先动手灭了它,既除后患,又能增强实力。
李煜苦笑一声——卢绛,你也来说这些。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吴越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北方大国的附庸啊,怎么能对它出兵?
卢绛深深地呼吸,没愤怒,没气馁,他继续说,只是不再啰嗦方针计划,而是直接去说美妙的明天和具体办法——陛下,其实灭掉吴越很容易,只要您点头。比如说我现在就出去发假消息,说咱们国内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县)叛乱,您宣布征讨,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吴越求援。吴越那帮人贪便宜肯定出兵,然后您突然发兵把他们的退路截断,我再领兵偷袭杭州,必能一战灭吴越!您看……您看,这样好吗?
最后,卢绛的声音还是低沉了,因为他的陛下已经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了。
劝不顶用,江南人也不都是好脾气。一个叫潘佑的人,官位很小,不过是内史舍人,但他激愤上疏,议论国事。可能是性子犟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过分的仁慈,这人把李煜比作了“夏桀、商纣、孙皓”。
前两个也就算了,自古以来,这两位天子老大随时都会变成拍向任何一位现任天子的大砖头,连当初刘邦骑在周昌的身上开个玩笑,周昌都会结结巴巴地骂街——陛……陛下乃桀……桀纣之君!但是孙皓这个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对上号了。
江南之主、亡国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户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监,但没想到潘佑这人真有种,他本来就想一死以谏君王,他在狱中自杀了。这让李煜大为丢脸,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赐死在狱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这样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但无论怎样,这时候他杀江南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引起什么轰动了。因为他在潘佑和李平的前一年,他居然杀了……林仁肇!
就因为他的弟弟李从善给他从开封带回来的一个口信。说是有一天赵匡胤带着李从善在皇宫里散步,走进了一间偏殿,闲聊中指着墙上的一张画像说——爱卿,你认识此人吗?
李从善小心辨认,最后还是很犹豫地说——似是江南林仁肇。
赵匡胤连连点头——对,正是林将军,他已经归降,很快就会来开封,先寄来一张画像做信物。说着他还向外一指——爱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吗?那就是我赐给林将军的新家……
李从善如获至宝,立即十万火急将此“密”信传回金陵,而李煜也没耽搁,马上就赐给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你忠心,竟如粪土!
但李煜的心情还是很快就平复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对他无礼,也不管有谁突然间对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复过来,因为他有一处任何人都没法打扰,也没办法损伤的精神圣地。
他的诗词。
无论有多么难受的事发生,只要经过诗词的洗涤过滤,李煜都会焕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说他日夜思念着他远在开封的好弟弟李从善,百般无计,他只好付之一词。
词云——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从善,我的好弟弟,你还好吗?难为你身在敌国还是这样的惦记我,帮助我,给我传回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是多么地想你。
李煜在乱想,可有人从始至终都头脑清醒,心口如一——吴越国王钱俶。
钱俶和李煜一样,名义上都是赵匡胤的臣子,而且职位还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马大元帅(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赵匡胤封的)。这很符合吴越和南唐在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地位。
吴越国,这是钱俶的爷爷钱镠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过说是建立有些勉强,它是被封出来的——后梁太祖朱温封钱镠为“吴越王”。从那时起,吴越的国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来了。
国策——“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这是钱镠的临终遗言,直截了当地告诉后代子孙,不管中原地区换了谁当皇上,我们的态度都只有一个,就是“善事”。
作用——牵制南唐。这真是历史悠久,从南唐的前身“吴”开始,两浙地区的“吴越”就和苏皖赣闽间的邻居不和,北方大国的君主们,不论是后梁、后唐,还是后周和宋朝,交给吴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条,即牢牢地扯住邻居的后腿,绝不让以前的吴,现在的南唐跳过长江去。
这两件事就是吴越的立国之本,虽然是任务,但也是保障,这让钱镠的子孙在两浙温暖富饶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国王钱俶为止。
任务变了,赵匡胤在开宝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钱俶,别再牵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钱俶沉默了,吴越全国却突然间沸腾。打南唐,解恨,这么多年有多少吴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里,正好借宋朝来复仇!
但是官场里的意见却截然相反。吴越宰相沈虎子忧心忡忡地找到了钱俶——陛下,南唐是我们的仇人不假,可它也挡着宋朝,一旦它垮了,我们怎么办?
钱俶继续沉默,但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吴越一如既往,听命宋朝,无论什么命令,都无条件答应。
沈虎子愕然,进而大怒,这般懦弱!无法理解!吴越虽小,难道没有兵吗?南唐还那么大,难道不能联合吗?宋朝又怎样,自古以来中原北方的大国有多少次是在长江边上一败涂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国划江而治的?怎么能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认输?!
钱俶没生气,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大人,你被撤职了,回家去吧。之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钱俶是一个比李煜还要怯懦委靡的亡国君主,连稍微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而且还给夺国的敌人去扛刀!
但是钱俶却一点都不在乎。他仍旧安稳地坐在自己的王宫里,脸上带着些许复杂,但相当安逸的笑容。
历史证明,或许他没有李煜那么聪明,更加没有李煜的才气,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势,而他看到的,却比他们都深远。
也许他真的应该反问他那位爱国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现在反宋联唐,你信不信赵匡胤会先来打我?到那时你觉得南唐能发兵来救我吗?能吗?!
人生不过是一盘生意,人人都得为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一个问题,李煜是什么时候知道宋朝要下决心攻打南唐的?
无法考证。史书记载,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后一次拒绝了赵匡胤的邀请不去开封之后,“帝始决意伐之。”但那是指赵匡胤,问题在于李煜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做下面的这两件事。
第一件,赵匡胤被拒绝了之后,突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马上派人护送南唐境内一家姓樊的人到开封来,全家老小必须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着头脑,但他刚刚拒绝过赵匡胤,心惊胆战之余正想着怎样讨好,何况根据调查这家姓樊的人极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个叫樊若水的落地举人。那就送吧,无足为惜。于是他下令立即照办。
后来他后悔得想跳江,但是当时他和他所有的南唐臣子们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件,时间就要往前推一点。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来了一个叫卢多逊的使者,人很和气,对李煜也不像别的使者那样侮慢刻薄,于是他们很谈得来。在临别时,这位卢使者突然说——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馆中独缺江南诸州的,能每州都给一本,让我带回去吗?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没想,就立即命令手下连夜抄写赶工,务必要抢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边,以免耽误了宋朝使臣开船。就这样,宋朝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江南十九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远近、户籍多寡等等国家级机密统统一网打尽。
直到这两件事都办完了,赵匡胤才对李煜进行了那次最后的邀请,李煜不识好歹,于是历史上就记录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强不朝”。
因为一个人不来,那么就派十多万人过去!
赵匡胤在宋开宝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为都监;颍州团练使曹翰(留意这个人)为先锋都指挥使,统军十余万,战船数千艘,并与吴越联军,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领荆湖水军自江陵沿江顺流东进,攻取池州(今安徽贵池)以东长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阁门使梁迥领马步各军向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集结,直抵江边,然后待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开封的水军沿汴河而下,经大运河取道扬州入长江,再向东去会合吴越军队攻取润州,迂回到东边去威胁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菪招抚制置使,率吴越军数万自杭州北上,先攻击南唐的常州,然后迎接开封水师,挺进金陵。为了关心和爱护,特派宋将丁德裕为前锋兼监军,随时关怀和指导吴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黄州刺史王明(承贺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强人)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牵制武昌(今湖北武汉)、湖口方向的南唐军,阻击其东下赴援,保障宋军主力东进。
事情到了这一步,长江以北宋朝已经举国动员,南唐的周边所有要害都在威胁之下,但你能想象吗?历史居然能证明,李煜到了这时都不知道马上要出什么事!
但是这一点都不能怪李煜。不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说整个南唐没有一个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时间终于到了18日这一天。在长江南岸的湖口一带,整整十万人的南唐驻军突然间发现江面上出现了宋军水师,只见樯桅林立,帆带蔽空,一支规模空前巨大的舰队正从上游江陵一带顺流飘下。面对敌人,南唐军队的反应是马上收拢船只,关闭寨门,免惹麻烦。
但是他们没有心慌,因为比较常见,这是宋朝的水师在例行巡江。双方对此早有默契,宋军出现,南唐军只要收敛一下,给宋军点面子就足够了。
可是今天就稍显不同,船只渐渐地近了,又慢慢地远了,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为在前面的战舰后面,居然是无边无沿的巨大的竹排、满装着绳索的民船,以及数千只怪模怪样的不知装着什么,要做什么用的大船。这让南唐的湖口驻军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们终于勉强回过神来时,宋军船队最前方的战舰已经远远地越过了他们。
也就是说,南唐的最前沿防线,湖口,已经被突破了。
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闰10月5日,南唐与原荆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将戈彦也发现了宋军,他的反应是主动打开了城门,捧着大批酒肉出去欢迎并犒军。
要注意,他没有叛变,更不是变态,这就是当年南唐军队与宋朝军队的主仆式关系。通常,宋军在吃喝一阵之后,就会好来好走。但是这次不同了,宋军一拥而上,直奔城门,当戈彦明白过来时,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来。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样未经战斗就被宋军拿下。
征讨南唐的战斗就是这样打响的,就在这种时刻,国门已被打开,李煜却还蒙在鼓里。历史记载,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淳朴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这时,还派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江国公李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带着贡帛二十万匹、白金二十万斤再次入开封,向赵匡胤朝贡。而赵匡胤当时正站在开封城外汴水的长堤上目送自己的舰队向前开去,去征讨李煜……
在这里,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错,尤其是亲自下令处死了自己最强的水军将领,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拦住宋军水师,林仁肇都会冲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李煜怎样强调“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关的将领都有自己的职责。但他们也是无奈,翻阅宋史,里面隐藏着一个相当不正大的现实。
不管赵匡胤怎样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后来的史官们怎样矫饰掩非,宋朝开国阶段的战争从来都不按规矩办事。什么是吊民伐罪?什么是传檄而定?哪儿来的召见使臣、断绝邦友、递交战书,然后才正式开打这些烂规矩?出身于职业军人的皇帝只知道一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迅速决定胜负才是仁慈。
因此无论是对荆湖,还是后蜀、北汉、南汉,乃至于现在的南唐,宋朝从来都是偷袭战、闪电战、不宣而战。
但是对李煜来说,这些都不对。一个读书明礼的人不能轻动刀兵,就算迫不得已要粗鲁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条件,和一些必须得走的过场。
比如说,当李煜看清形势之后的第一个决定,是先恢复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来对抗外敌的侵侮,而且这样也好能唤起南唐民众的敌忾之心。
但是非常遗憾,这也从根本上把这场战争的性质改变,让它真正成了两个敌对国家的争斗,再也不是赵匡胤无礼欺负自己的臣属了。
这还没完,李煜重新成为皇帝之后,有鉴于眼前的危险局势以及重当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觉得很有必要和老邻居,也是死怨家钱俶说两句话,于是他提起笔来,写了二十多个字——“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深信,钱俶见信后立即就会撤兵,转而和自己联合,一起对抗宋朝。因为多简单啊,他们的目标一致,谁都不想去开封当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么就那么的邪门呢?钱俶收到了信,据说也看了,但结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开封的宋朝皇帝,然后继续马不停蹄杀向李煜。李煜愣了,他不解,是信里还没说透?还是……但他没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刘鋹给他的信转交给了赵匡胤的。唉,报应……虔诚的佛教徒李煜开始想着怎样去消灾祈富。但是要强调,就在这个时段,李煜是不紧张的,事态的确挺严重,战报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个个的要塞被宋军攻破,巨大的国土像一堵四面漏风的墙,哪里都有敌人在往里钻,但并不绝望。
请看,从当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于一时疏忽被宋军溜了过去,之后20日,这支宋军水师突然靠岸攻占了南唐的峡口寨(今安徽贵池西),杀守军八百人;之后又迅速进兵铜陵,再进兵芜湖,进一步攻克当涂,一路获战船百余艘,俘守军八百人,已经逼近了南唐在长江上的第一要塞采石矶。
这时候南唐已经知道了这支舰队是由此次宋军的主帅曹彬亲自率领的,那么很显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动,第一它像偷渡一样闯过了湖口,然后一路小胜,毙俘不过才千余人,它的战斗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装备和人数也不足为惧,带那么多的民船、竹排还有绳索怎么打仗?并且它已经自己钻进死胡同里了,前面是采石矶,后面是湖口,两端都是军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经进退维谷,前后无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调集水师,就一定能把它一网打尽。
所以这时的李煜一点都没慌,他所着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师动作慢,把曹彬这条大鱼放跑了。因为有情报显示,另一股宋军已经从陆路由宋朝国内快速赶向了长江边上的和州。而和州……与采石矶可相距不远。多明显,这是赵匡胤派来接应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机会,把赵匡胤的元帅抓住,这是南唐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辉煌胜利!
李煜为之激动了,但是他绝对想不到,战争这个魔鬼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就等着他露出那片充满了希望的笑容,然后才突然砸碎它,好尽情欣赏这位天才诗人的惊恐和绝望。
战争也是艺术,它充满了磅礴的气势、惊人的胆略、灵动的变化和天才的创意。如果你能像欣赏一首诗那样去理解它,你就会被战争的主导者们所折服。
因为那不可修改,不许重复,随时应变,而且奇幻横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
就像这时的李煜,纵然他再聪明百倍,他也绝对想不到曹彬为什么要轻舟突入,自陷重围,而赵匡胤为什么又要派另一支部队十万火急一样地向曹彬靠拢,并且他们的会合地点居然是长江流域中称为绝险的采石矶一段。
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但作为南唐一方,其实却没必要一定得知道。他们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数优势,抢先进攻,就足以胜利。比如说,抢在宋朝那股“援军”的前面,立即由采石矶和湖口两处出兵夹击曹彬,曹彬就一定会崩溃。理由很充分——兵力对比。
采石矶当时的守将是南唐马步军副都部署杨收、兵马都监孙震,兵力有两万;而湖口,守将名叫朱令赟,是南唐的神卫军都虞侯,他的兵力是……十万!而且大部分是水军,南唐的主力舰队基本都在他手里。这样的实力,如果能趁着曹彬正落单漂在江心里,合力围歼的话,至少也能把曹彬从江里赶到岸上去吧。
那样就至少能毁掉了曹彬随身携带的那些民船、竹排、绳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梦都想不到那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否则他们会舍得用任何代价去换。
但是历史上没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谨慎,他不给敌人任何机会。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结战船,从正面强攻长江天险采石矶。
采石矶,是长江翠螺山临水的尽头悬崖,突兀江心,绝壁凌空,扼据大江咽喉,水流激荡。历代北方豪强如想硬攻过江,这里是必经的生死场。总之……就是天险。
话说开战之前,宋朝的大兵们站在船头不住地打量着采石矶,有欣赏的,有运气的,更有琢磨着待会儿怎么打的,可是全军主帅曹彬却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舱里连一眼都懒得去看。天险,又是什么天险,他都烦透了。这时候,曹彬已经四十三岁了,前些年他跟着王全斌杀进了后蜀,那才叫天险,可又怎么样?
天险更要有人来守,这时他根本没心去看江边那块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大悬崖,总攻的时间到了,他只是下达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话,他烦。
战斗很快结束,采石矶当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还被活捉了一千多人,里面就有杨收、孙震两位大将军,此外还有三百多匹战马。
这时,金陵恐慌民,长江天险没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开阔地,下一瞬间就会跳过来对他们大肆屠杀。但是惊人的一幕再次出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搁,直接撤回了长江北岸。
南唐人彻底蒙了,开始举国思考曹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答案还是不知道,只是据当时的目击证人描述,说紧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体积庞大,累赘麻烦的民船、竹排、绳索等杂物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紧跟着又传来了最新的情报,说曹彬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石牌镇(今安徽怀宁)。就在那里,刚刚强攻过采石矶天险的宋朝人行为诡异,集体发疯。
那种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说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样都没法了解——宋朝人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宋朝的大兵们全体出动,他们扔下了战舰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团的民船、竹排、绳索等等杂物还有各种钉子、斧子、凿子等等工具之间,他们用绳子绑船,用钉子在船与船之间钉木板,还在水面上不停地量着,测着什么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标柱子打进水里去……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南唐人对这些事生来就懂,事实上如果这些事让他们来做,肯定比宋朝这些二把刀要强得多。但是……但是这真的是那回事吗?
最后他们终于没法不信了,因为这就是在——搭浮桥。
一旦确认之后,南唐人立即就笑场了。没办法,就算再严肃再重大也没法不笑了。浮桥,不是这么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里搭临时性的浮桥,可长江是什么,万里水流有多大的冲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几百米宽,自有人类以来就从来没人想过要在长江上架桥,不管是浮桥还是什么桥!
连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宫里问自己的亲信张洎——这事能成不?
张洎——陛下,臣翻过书了,书上没写,所以这事肯定不成。(载籍以来,无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是玩哪……(吾亦谓此儿戏耳。)
时间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绩了,浮桥已经跨江而成,直抵两岸,并且就在当天,曹彬命令把浮桥上移,重新回到了采石矶。就在这里,曹彬把自己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锋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里——潘美。
从宋朝国内日夜兼程赶往这里的那支军队就是由潘美率领的征南第二路大军。就在这里,在采石矶,一共有数万人组成的步骑混合部队将踩着这条浮桥杀过长江去。
想不到吧,这里居然就是宋朝预先选定的突破口。但问题出现,长江沿岸千百里,哪里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又险又硬的采石矶?难道这是曹彬的个人爱好?他有强攻天险那个瘾?又或者这是赵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强点突破,从一开始就让南唐人彻底胆寒?
不,都不是。请回忆一下当初赵匡胤给李煜的那两个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开封,以及这家人里的原举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举人,屡考不第,但志在千里。他主动给国王李煜写信,对国家大事精心议论,提出各种建议,可惜,没人理他。报国无门,当官无路,更不要说金银美女……于是举人先生很伤心,他扔下了书本,决心寄情于山水,其具体表现就是——划船打鱼。而且他偏爱一个地段,采石矶。就在这里,他日夜不停地打鱼,捞鱼,还时不时往江心里扔下去像网?又像鱼线?或者是系着石头的浮标?反正他神出鬼没地独来独往,坚持了很长时间。之后,南唐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点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紧接着,长江上就亘古未有地出现了一条没有根基,却能稳稳地托住千军万马迅速通过的浮桥。
潘美迅速过桥。中国的历史开始改写了,不管这时的潘美是不是已经杀心难遏,只想着冲过桥去打开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国历史上,继西晋灭东吴、隋灭南朝陈之后的第三次跨江作战的主力。
刚过长江,潘美的脚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头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万,带队的是南唐天德军都虞侯杜真,是李煜十万火急派过来堵漏洞缺口的。双方二话没说就杀到了一起。潘美纵横沙场,百忙中觉得身后边不对劲,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长江里也一样的热闹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率领,全是水军,任务是要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宋朝的浮桥毁了。南唐人很清醒,知道只要浮桥在,宋朝就能把无数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来……所以必须毁掉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南唐在这方面的成绩极差。不管是以前毁柴荣搭在淮河里的浮桥,还是这时毁赵匡胤搭在长江里的浮桥,他们都没能做到。尤其是这时的郑彦华,此人是个孬种,他在长江里眼看着杜真和潘美浴血厮杀,逐渐崩溃,直到最后所剩无几,他不仅没去助战,更没去救援,而是迅速后撤,脱离了战场。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没心再答理他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在很远的地方,再没时间耽搁了!
下一瞬间战线全面铺开,宋军水陆并进,就像是一张大网,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盖。但中心点却只有一个——金陵城。这是所有行动的最终目的,其战术思想完全是征南汉时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时间,走最快的路线,迅速杀到对方国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结束。因为很明显,不管李煜和刘鋹有多少不同之处,他们的身份和处境都完全一样。第一,他们的国家里都没有第二座能和国都的防御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们也都没有寸土必争,哪怕步步后退,可也让敌人举步维艰的勇气。
所以他们注定了只能死守在都城里,等着敌人越逼越近,最后就是终点站之前的等待——人人都知道车一定会停下,问题只在还有多少的剩余时间。
时间注定了很少,因为潘美从来都不拖泥带水,他是一把刀,轻刀薄刃,斩筋断骨,就算沉稳的曹彬一直在后面叫唤,要他慢一点都没用。
攻势毫不停顿,金陵西南方向的新林寨、白鹭洲、新林港,被一路攻破。此外曹彬尾随着潘美弃舟登岸,同时派出两支偏师,迂回到南方,从背后攻击金陵外围的溧水(今属江苏)、宣州,把金陵城彻底地包围了起来。
这时其余的那三路人马也都没闲着,史称连吴越王钱俶都亲自上阵,把南唐的东南方重镇常州团团围困。至于像李汉琼、田钦祚这样的猛人,他们每天都有战报飞向曹彬,再转往开封,记到他们各自的功劳簿上去。
到了12月,南唐的国都金陵城被迫宣布戒严,进入战争状态,从城内守军中分出近十万之众,前依秦淮河,背靠金陵城,据水列阵,以待宋师。
宋军在秦淮河的北岸止步了。对岸战云密布,宋朝人决定让自己冷静一点。直到转过年来,到了公元975年的正月十七,宋军才再次开始进攻。
却很难说是主帅曹彬的命令,因为直到这时,宋军还没有准备好运载大军渡过秦淮河的船只,但是潘美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面对深冬时节的秦淮河冷笑,突然间纵马跃入河中,率先向对岸的南唐军杀去!
强攻金陵的序幕就此拉开了。
潘美带水杀上对岸,与南唐近十万守军展开厮杀。没过多久,他身边就出现了一片火海。这是宋军大将,营马军都指挥使李汉琼赶到了。此人聪明,当天正是深冬,北风凛冽,他带来了超级巨大的战舰,里面装满了芦苇……还用多说吗?南唐的水寨片刻之间就灰飞烟灭,熊熊的大火和潘美雪亮的刀子让南唐人只能后退,一直退回到金陵城里。
潘美率部开始攻城,但是马上他也后退了。而且十万火急地一退再退,直接向长江边上跑。跑到江边之后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拔出刀子直接就冲向浮桥。没办法,南唐人又在打浮桥的主意,他们是坐着船来的,想想潘美得怎么跑?
一路狂奔,满身血腥,潘美在浮桥边把南唐人赶跑,还抓住了带头烧桥的人——南唐神卫都军头郑宾。之后潘美再次回头,赶回金陵城下,这次的目标是金陵城的外关城。
至此,战火已经真的烧到了南唐皇帝李煜的脚下,不管他精美华丽的宫殿有多么的深邃,也不管他教坊里的歌声是怎样的悦耳,城外数十万人就在他不远处呐喊厮杀,想必他还是会听见的吧……那么,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在想着怎样迎敌?还是躲在罗绮深处美人丛中,在瑟瑟发抖,担忧害怕?
不,都猜错了,李煜好着呢,他每天的生活跟战争没有半点的关系,一切和从前一样的潇洒安逸。
因为张洎对他说了,对付宋军其实很容易,四个字——坚壁清野。具体的作法就是,只要把地方都腾空了,把金陵城再守住,时间稍微长一点,宋朝人就会自己撤走。
李煜相信了,因为张洎是他真正的亲信,亲到了随时留在他身边,就住在皇宫深处的澄心堂里,和另外两个叫徐邈、徐游的人一起主持国政。至于南唐的宰相府、枢密院这些正规办公场合,已经成了摆设。史称“政令不出”。
而李煜也没有一味的贪图享乐,他每天都把大批的和尚、道士聚集在自己的深宫内院里,除了必不可少的法事之外,他还殆精竭虑深思密谋于一本旷世奇书里——《易》。
不知道他研习的是哪一个版本,但在传说中《易》是我们中华民族在传统意义上一切文明的起源。在《易》之中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一切知觉,纤毫毕现。只要你研习得法,入神照坐,那么哪怕你身处斗室之中,也会遍知宇宙之事……所以,李煜绝对没有脱离本职工作,他的日子过得紧张而有意义。
何况,他还把金陵城的城防任务交给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武将世家之子,时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的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这可是赵匡胤的故人之子,他的老爹就是当年滁州城的皇甫晖。皇甫老将军个难得一见的硬汉,不仅战场上勇猛,就算失败了也绝不投降,这都在江南人民的心中留下了光辉的形象,于是所有人冲着这份强硬的遗传基因,就都期待着皇甫小将军的表现。
李煜也是这样,他把任务交代下去之后,就重返深宫,再捧《易》经,不问外界的俗事了。毕竟,他有那么事的要做。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地过去,直到公元974年5月份的某一天。这一天里李煜静极思动,突然想到城墙上去走走。
虎踞龙盘石头城,金陵王气覆满江……李煜独上城头,突然发现外关城丢了,举目所及全都是无边无沿的宋军营帐!
李煜惊呆了,他知道宋朝人打了过来,也知道长江被突破了,更知道浮桥搭在了采石矶江面,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金陵城已经被敌军团团围困!
这就是现实,宋军围困金陵已经达到了五个月,南唐国君居然还不知道……那一天在城头之上,温文儒雅的李煜终于怒吼了起来——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呢?要他马上来见我!
皇甫继勋很快就来了,李煜手指城外,浑身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城下这都是些什么?!
皇甫继勋面不改色,很清晰地回答——宋军。
李煜差点昏倒,他很勉强地才能想起来下面还要再问什么——我是说,我为什么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报告我?!
皇甫继勋笑了笑,说出来的话非常地有哲理——那有什么区别吗?臣这都是为了陛下好。因为“北军强劲,无人可敌,即令臣日夜报闻,徒令宫中震惊而已。”
难道不是吗?
李煜彻底昏倒,他再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无力向卫士们挥挥手,示意赶快把这个如此“体贴”他的将军扔大牢里去,马上就扔!但他随即就改变了主意,直接把皇甫继勋砍掉了事。可砍人的时候还是发生了意外,只见城防士兵们,也就是这五个月里受皇甫小将军指挥的南唐大兵们突然间一拥而上,各自拔刀,一阵乱砍,把皇甫继勋当场剁碎……
事后李煜才知道,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他选的这位年少有为,具有优势遗传基因的皇甫将军在守城时不仅懦弱畏敌,而且非常无耻。他的口头禅就是——“北军强劲,谁能敌之!”而且一旦南唐兵败,他就会满脸笑容,逢人就讲——我就知道肯定得败,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吾固知其不胜也。”)更可恨地是,有一些偏将军眼看局势恶劣,想出钱召募一些敢死队,趁夜杀出去,动摇宋军的合围态势。皇甫继勋知道之后,立即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不论主从,一律鞭子侍候,抽完了之后还得再关起来……
李煜长叹一声,只有自认倒霉。可是他事先怎么会知道,同样都是姓皇甫的,而且还是父子,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的大呢?!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李煜所能做的,就是最后再看一眼城墙下面黑压压一大片的宋朝攻城部队,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还剩下的家底。
惨了……李煜不禁悲叹,他发现这时还剩下的除了这座金陵城之外,就只有远在湖口的那十万人了。李煜苦笑了一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冲破重围,向湖口的朱令赟传令,要他火速起兵,带着所有人马来解救金陵。
信息真的发了出去,历史上没有记载,是谁,怎样冲破了宋朝连绵数里的军营,把李煜的求救命令送到了朱令赟的手里,记录下来的是朱令赟接到信时的反应。
朱令赟很民主,先问湖口众将——怎么办?
众将答——冲过去,现在正是五月份,长江涨水,正利于战舰出动。
朱令赟却面色沉重地摇头——不,你们的头脑太简单了。想想看,我们如果出动,敌人会怎样?他们一定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反据我后)。我们战胜了,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败了,连粮道都保不住(粮道且绝),那时候怎么办?
众将军面面相觑,听上去很高深啊,那怎么办?就这么干呆着,什么都不干?
高深的朱令赟再次向他们摇头——唉,要说你们可真是头脑太……太简单了。怎么就想不出办法呢?这样吧,等我写一封信给南都留守柴克贞老弟,让他来代替我把守湖口,这样我们不就还有后路了吗?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了!
于是写信,于是等信,于是他们都非常无奈地收到了那位柴老弟突发重病,实在是爱莫能助的消息……于是朱令赟也没办法了,他只好满脸失望地对南方不断向他呼救的皇帝陛下说抱歉,陛下……我,我也爱莫能助了。
没有外援,李煜开始了自救。首先,他内部挖潜,在金陵城里来了个壮丁总动员,其原则是只要还能动的,就得拿起家伙上城楼。
于是城头上就出现了许多“以纸为甲,以农具为兵”的白甲军,不管战斗力怎样,金陵城头上为之气象一新,人满为患。
之后,李煜思之再三,决定向赵匡胤使出自己的杀手锏——徐铉。
徐铉,是一个人,时任南唐修文馆学士承旨。说实话,这官可真是不大,但是此人满腹经纶,利齿伶牙,名震中外,只要提起他的名字,长江以北的那些不可一世的宋朝大臣们,立即就会晕倒一半。
文的那一半。
一点都没夸张,话说故老相传,李煜在某年按例给赵匡胤上贡,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派出的贡使就是徐铉,然后宋朝就开始举国发愁。不为别的,按照惯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天候陪着徐铉,直到这人离境,但是这时全体的宋朝官员们都在找借口,请病假,说什么都不跟这个姓徐的见面。
因为丢不起那个人。
想想吧,大家都是文人,应名都是孔圣门徒,可是人家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引经据典,而且人越多状态越好,你却总是瞠目结舌,不知所谓……这日子还怎么过?往小里说你个人声名扫地,可以引咎退休,往大里与一国文人都被人小瞧,碰巧赵匡胤还特别地重视这方面的成绩,这影响可就太大了。
于是最后连宰相赵普都没了主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向皇帝汇报,说这个人实在是搞不定,得请您亲自想办法。
赵匡胤哼了一声,面沉似水,似乎他也很烦。但他命令把殿侍(宫里站岗的)的名单呈上来,而且强调一定要一个大字都不识的那部分人的。之后就见他大笔一挥,几乎看都没看,就在一个人的名字下面打了个挑——就是他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好容易有人顶缸,立即照办。于是噩梦就此出现。只见一路之上,徐铉出口成章,语惊四座,没完没了,让江北所有文人心惊肉跳。但是那位主陪的殿侍仁兄却似乎充耳不闻,除了偶尔点头称是之外,全程都默不做声,一语不发。
徐铉大怒,这是藐视,这是挑衅,这是……还没说到位!于是再说,还是沉默,再说,继续沉默……如此N个回合,徐铉终于元气大伤,疲劳过度,等到他进了京,终于站在赵匡胤和所有宋朝大臣面前时,已经彻底走火入魔,武功全废……
但这毕竟是稷史传说,正史不载,何况南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论怎样,徐铉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鼓足勇气,调整状态,再次进开封,一定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赵匡胤拿下。
任务很艰巨,但并非全无可能。毕竟在几千年以前,文人们就曾经出使列国,游说天下,可以用只言片语去挑动战争,或者平息干戈。那么徐铉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希望在李煜和徐铉的心中激情在剧烈地燃烧着,他们眼望北方,心潮澎湃,一句共同的心声可以充分代表他们的心情——
赵匡胤,打仗,我不行;谈话,你不行;所以,一切还都是胜负未定……
公元974年10月,南唐徐铉终于走出了重重围困中的金陵城,他坦然面对宋军的刀枪,从容地说,要见宋军的主帅曹彬。
曹彬接见,问明来意之后,派人护送他渡过长江,以敌国使臣的身份进入了开封。开封城里即刻气氛紧张,不为别的,徐铉博学强辩之名,实在是骇人听闻。但要强调的是,徐铉这时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他真的是要为李煜扭转乾坤。
来之前,李煜曾对他说——你既然要去,我立即就命令朱令赟按兵不动,不让他再来救金陵了。(汝既行,即当止上江援兵)
徐铉不解,问为什么。
李煜长叹一声——我派你去求和,但又召救兵,你不就危险了吗?(方求和而复召兵,汝岂不危?)
徐铉缓缓摇头——陛下,请把臣置之度外,该怎么办还要怎么办。(当置臣于度外耳。)
李煜当时就哭了,什么是忠臣?这难道还不是忠臣吗?但是局势危急,李煜只能忍痛让徐铉去冒险。为了多点把握,他又写了十几张纸的私人信件给赵匡胤,让一个叫周惟简的亲信道士藏好,这才让他们起程。
开封城到了,徐铉立即求见,然后马上就有人警告赵匡胤,对徐铉不能大意,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宜有以待之),赵匡胤却哈哈一笑,说——只管把他叫上来,其他的你们都不懂。(第去,非尔所知也。)
徐铉上殿,他在当时宋朝最神圣庄严的地方,抬着头,声音响亮(仰而大言)地说出江南所有人的愤怨——“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宋廷震惊,这话很平常吗?不,这正中赵匡胤的要害。谁都知道,赵匡胤每次出兵都要有理由、有根据,不是由对方请求他出兵(荆湖),就是他被迫还击(后蜀、南汉),从来都没有不讲道理,上门欺负别人的时候。而这次征南唐,最冠冕堂皇最官方的理由也不过就是李煜“倔强不朝”,这无论如何都太勉强。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对赵匡胤说什么,现在徐铉上来就揭赵匡胤的底牌,从根儿上让他原形毕露。
人人都在看着宋朝的皇帝,赵匡胤这时可以有多种选择。他可以当场大怒,无论是胖揍徐铉一顿,还是把他轰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当,毕竟徐铉以求和的身份,却说了指责批评的话,其实就算杀了他又能怎样?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
但是赵匡胤却没生气,他很从容地叫徐铉走近些(帝徐召升殿),让他有话尽管说完。
徐铉更加气愤,南唐多年来种种委曲求全的事涌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李煜事俸陛下,就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孝顺,有过什么过失吗?你凭什么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之后他反复论说,慷慨激昂,史称达到了“数百言”之多。但是很不幸,迅速进入辩论状态中的徐铉忘了自己从最开始时就走进了死胡同,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等到他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赵匡胤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话——你说我和李煜就像父亲和儿子,那好,你说父亲和儿子能分开住吗?(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徐铉一下子愣住了,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一条无论如何都再没法辩驳的“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所有儒家弟子必须永远遵从的天地立心之本!
还能再说什么呢?赵、匡、胤……算你狠!徐铉无比痛恨自己,没想到自己满腹的经纶,竟意外地败给了这个出身行伍,一肚子草包的强盗皇帝。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在他的难堪中,道士周惟简拿出了李煜亲笔写的信件,呈给赵匡胤,这是最后的努力了。让人欣慰的是,赵匡胤当场看信,但看完后说出的话让徐铉加倍的愤怒。
赵匡胤说——你们国主所说的话,我看不懂。(尔主所言,我亦不晓也。)
还能再说什么?徐铉一行人至此已经彻底失败,而且无话可说。因为赵匡胤从始至终,居然都是那么的宽仁大度,胸襟似海,让你找不到他半点的不是,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郁闷至死。
徐铉失败了,金陵、南唐还有李煜的命运就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手里了——湖口大营,朱令赟。那是江南战局最后的一点点变数,毕竟那里还有南唐的十万大军。
公元974年10月的中旬,也就是徐铉终于满腔愤怒地离开开封之后,朱令赟再也没有了选择,局势要求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了。
朱令赟倾寨而出,再不回顾,什么后路或者伏兵他都不在乎了。史称他集结了所有力量,对外宣称有十五万之众,然后让士兵们坐上能容纳千人的超大战舰,以及长百余丈的大木筏,顺流东下,直扑采石矶。他的战略意图很明显,还是要利用南唐水军的优势,拦腰切断宋军的进退之路,然后再顺江而下,直抵金陵,去拯救他的皇帝。
这个计划很老套,真的不新鲜了。但正中宋军的要害,其实在战争中南唐人一次又一次地瞄准了浮桥就说明了问题,这的确就是宋军的命门——无论是进退,还是必须的给养,都必须通过这座浮桥来实现。所以这就是南唐之战的关键,得浮桥者得胜利!
宋朝方面,一直屯驻于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西路军主将王明发现了朱令赟的动向,他立即上报,要求调集重兵拦截朱令赟。而这个消息直接惊动了赵匡胤本人。
赵匡胤亲自批示——调兵来不及了,但必须得拦住。否则湖口之兵一天之间就能抵达金陵,那时我军必须撤退。
赵匡胤命令王明在朱令赟进兵必经之路的江面洲浦之间竖立桅杆形状的长木作为疑兵,他打赌,朱令赟一定会上当。果然,朱令赟迟疑了,他太谨慎了,人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就算抱着必死之心出击,朱令赟还是在一片林立无边的“桅杆”前停了下来,开始小心观察。
就在他的观察中,曹彬赢得了千金难买的时间,他派出了部将刘遇率战舰增援。21日,刘遇和王明会合了,他们一刻都没耽搁,立即就向刚刚到达了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的朱令赟发起了攻击。
战斗刚开始,朱令赟就感觉到了凶险。他的强处已经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超级巨大的战舰,尤其是他的座舰,史称舰有十余重,也就是说是已经达到了十几层的楼船。甚至连他们的木筏都有百余丈,那是三百多米长……可是这时是10月份,冬季水涸,航道又浅又窄,这样的大船简直寸步难移!
但是朱令赟不愧是南唐数一数二的水军名将,他当机立断,不再用常规的水军战术。当时他在偏西南,宋军偏东北,初冬的天气里罕见地吹着强劲的南风,朱令赟命令把大量的桐油倒进江里,然后纵火点燃,顿时一片火海向北漂去,刘遇马上就支持不住了(遇军不能支)。
但是谁能想到,胜利的天平刚刚向南唐稍微倾斜,命运就再次残酷地捉弄了江南人。风向突然变了,南风猛地变成了北风,剧烈的变向让朱令赟措手不及,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他和南唐水军彻底包围……下面的事没法再多说了,南唐水军的船越大,可烧的东西就越多,火势就相应地越大。
南唐的湖口水军就这样全军覆没,朱令赟指天斥地,愤怨无及,最后投火自尽。至此,李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是开封还是金陵,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安静。谁都清楚了,大局已定,南唐就连理论上的反抗都不可能了。
但是李煜却仍然不死心,他作出的决定让人费解,但是其实也非常的正常,因为谁都有挣扎求生的权力。李煜决定,派刚刚回到金陵的徐铉再次出使开封,为南唐的生存再进行一次努力。
出人意料,徐铉竟然又答应了,其实上一次他能从开封城里回到围城中的金陵,这本身就是极其的难能可贵的。不管成功与否,他都忠于臣节,自归死地。这种行为已经相当罕见了,印象中,只有战国时的先贤们才有这样的忠贞。但是这一次李煜再次开口,他就再次同意,无论如何都要再去一次开封,为南唐,为李煜再努力一次。
好说话的曹彬再一次放行,赵匡胤也再一次接见,只不过接见的地点换在了便殿里,没有了上一次的正规和隆重。徐铉不敢挑剔,他尽量温顺地说——李煜实在是因为病了,才没能入朝觐见,并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诏令。恳请陛下稍微退兵,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这时,人见人怕,伶牙利齿的徐铉已经容颜惨淡,近乎恳求(其言甚切至),但是赵匡胤不为所动。徐铉不甘心,他“反覆数四”,与宋朝的皇帝辩论不休,到最后终于没法克制自己,变得“声气愈厉”。
赵匡胤的耐心也终于到头了,他感觉这样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眼前这个书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势,还在翻着战前的老皇历——什么有罪没罪?什么奉诏入见?似乎这真的是在什么法庭上吗?还是在做什么游戏,有理才能打人,没理就得撤兵!
赵匡胤按剑而起,怒喝徐铉,说出了人人都心里知道,可就是不往桌面上摆的话——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也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好让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傻书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正在哪儿,和谁在说什么事。
徐铉沉默了,历史上记载,这位江南才子“惶恐而退”。但我想,这一定是宋朝的臣子们在为老主子遮羞,因为当时的场面就算一个字都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想必赵匡胤的豪壮之情里也夹杂着太多的恼羞之怒。试问普天下谁被逼到了赤祼祼拿刀剑说事,把仁义道德扔到一边,承认自己就是因为你的钱财土地才见财起义、不安好心的,之后还能再有什么自豪之情?
除非那本身就是个仗势欺人,没有廉耻的强盗鼠辈。
徐铉又败了,他默默无言,在赵匡胤面前转身,他仍然选择了千里之外的金陵,还是要回到已经势尽力穷,注定亡国的李煜身边。在他的身后,赵匡胤慢慢放下了握在手里的剑柄,他吩咐左右,立即把金陵的围城地图拿来,他要再仔细查看一下曹彬和潘美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因为他从徐铉的身上看到了江南人远远还没有屈服……果然,赵匡胤指着金陵城外宋军的北寨说——立即派人通知曹彬,马上在这里挖深沟,江南人一定会在夜里来偷袭这里,绝不能粗心大意!
北寨,真是不巧,那里正是潘美的防区。果然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里,金陵城的北门突然打开,南唐人真的来偷袭了。
历史记载这次来偷袭的一共是五千人,可怜潘美和曹彬早有准备,南唐人没有一个能逃回去(皆歼焉)。天亮后打扫战场,宋军在十几个战死的南唐人身上搜出了将帅级的符印……这就是公元974年11月中旬以后南唐都城金陵的防御现状,兵都没了,将军们亲自来做敢死队。
到了这时,曹彬终于能确定一件事了——金陵城已经油尽灯枯。于是他决定给李煜写一封信。
曹彬正式开工。可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曹彬在这场战争中的真正作用才开始显现。之前所有的资料都在显示着一件很无奈的事实,曹彬在这场战斗中似乎无所事事。
比如说,赵匡胤坐镇京城,前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他好比一辆汽车的方向盘,无论整车的所有部件怎样精良,动力怎样强劲,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由他来决定;而冲锋陷阵,领军厮杀自有勇将潘美,“第一名将”的作用是发动机和四个轮子,所有的力量和前进的速度都由他来体现;曹彬呢?说来他只是搞定了采石矶,而浮桥还不是由他来设计搭建的……那么赵匡胤为什么要把全军主帅这样敏感重大的责任交给他?凭什么?!他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历史证明,没有曹彬还真的不行。因为曹彬是刹车。
不论方向盘多稳定,发动机多强劲,或者四个轮子是什么名牌,如果你想安安稳稳,全须全尾地到达终点站,你必须得有一副管用的刹车。
曹彬在这一点上绝对合格。
这时,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曹彬的生平和他的成长经历了。首先,他和赵匡胤相识极早,都是柴荣的老澶州帮成员,而且那时曹彬的地位要远在赵匡胤之上,因为曹彬的姨妈是后周太祖皇帝郭威的张贵妃。这样,曹彬就有了真正的皇亲国威的身份,但是曹彬却绝不乱用这样的特权。历史记载,当时曹彬掌管着茶、酒这样的肥缺买卖,赵匡胤年轻好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牙将,总是嬉皮笑脸地私下里向曹彬讨酒喝,请想象一下,曹彬的反应会是怎样的?
其实很简单,一是随手给他些,拿官家的东西送人情,什么时候都是得体的;二是一脚把赵匡胤踢走,俺是谁,你一个小小的牙将敢来空口白牙的要东西,你不想混了是吧?
但是曹彬却不是这样,他把赵匡胤拉到酒馆,自己出钱,请赵匡胤尽兴而归,却绝不动用官酒。按说这样,他和赵匡胤能处得非常好了吧?可是赵匡胤得势之后,曹彬却离他远远的,不论是赵匡胤当上了后周第一军人殿前都点检,还是陈桥兵变后做了皇帝,曹彬都保持距离,绝不攀龙附凤。最后连赵匡胤都纳闷了,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喂,曹彬,你过来,我总是想跟你走得近点,你怎么总疏远我?
曹彬的回答是——臣是后周皇室近亲,现在又是您的内职近臣,靖恭守位,还怕有所过失,怎么敢狂妄与您有所交结?(靖恭守位,犹恐获过,安敢妄有交结?)
赵匡胤很满意,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个时刻清醒,懂得分寸的人。于是他给了曹彬生平最重要的一次任务——以监军的身份,跟随刘光义入川平后蜀。历史证明,曹彬的作用无可替代,平蜀、安蜀,他功劳最大。之后赏功罚罪时,他的表现更加突出。
曹彬拒绝单独受奖,理由是——“征西将士俱得罪,臣独受赏,恐无以示功。”
这理由可以是相当的和稀泥,没个性,甚至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一面,但无疑对安定团结极为有利。赵匡胤心领神会,对他更加看中,之后随时把他带在身边,比如亲征北汉,完全是重点培养,直到这时派他挂帅出征南唐。
但这是信任,也更是挑战,想一想曹彬挂帅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宣徽南院使,这个官职应该说不低,在宋代由检校官员充任,或兼领节度使、枢密副使等官职才能担当,但是真正的职权不过是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这都是什么?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杂役!
再看曹彬的履历呢——一言以蔽之,从未独当一面。
那么一个难题就摆在了赵匡胤的面前,军队不同于其他任何部门,要么是高资历,要么是大能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用,尤其在战争爆发时。那么,怎样才能确保曹彬的军中地位呢?
赵匡胤给了曹彬一件从来没有给过任何臣子的信物——天子之剑。
剑是当着潘美等副将的面赐剑的,并且说明——“副将而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人立即大惊失色,这也就是说,曹彬随时都有权力杀了他们!
不仅如此,赵匡胤更给了曹彬另一个让人眼红心跳的许诺——“待南唐扫平,当拜卿为使相。”也就是说,曹彬会有同平章事的头衔,相当于宰相了。
从此曹彬在同事们的心目中形象更为高大,每个人只要想到以后,就会加倍地对曹彬尊重,相应地也就达到了令行禁止的目的。但是让人奇怪的是,在潘美等人羡慕的眼色中,在赵匡胤亲切的注视下,曹彬却仍旧平静如水。
如果说他当时笑了,笑容里也一定带着一丝神秘且苦涩的味道,就像他早就预先料定了什么,所以根本就没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真的,曹彬什么都懂,他太了解“人”是什么,“权”又是什么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逃出过他的猜想之外。
这次攻打南唐,以宋朝和南唐的军力对比,再加上战前赵匡胤对南唐的种种压制手段,派谁来不能完成任务?那么为什么要派他曹彬?还给了他这样的特权和许诺?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曹彬开始给李煜写信,他直接说——金陵城你守不住了,该干什么你要早点准备了。(宜早为之所。)
李煜只能认输,他回信和曹彬约好,派自己的儿子李仲寓先去开封做人质,然后举族投降。但是说了他又不做,南唐的国储没露面。曹彬的耐心就是好,他不生气,只是每天都派人传信督促,并且自动降低标准——国储不必到开封去,只要出城到我的军营,就可以立即停战。(若到寨,即四面罢攻矣。)
但就是这样,李煜最终还是选择了拖延,而且他给出的借口真的太离谱了,让曹彬都感到被当众戏耍了一次。李煜居然说,他的儿子没准备好出门的衣服,所以不能出城见人。(仲寓趣装未办。)
曹彬没办法了,这时宋军全军都在愤怒狂躁之中,李煜的滚刀肉精神以及金陵城一脚就能踢倒的现状已经彻底让宋军抓狂,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进攻?为什么还不冲进城去?还在等什么?可天杀的曹彬却仍然不急,他又警告了李煜一次——“稍迟,即无及矣!”
但仍旧石沉大海,李煜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死气活样,把拖延进行到底。
曹彬没有退路了,他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件对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的事……他“病”了。他对外宣称自己突然得了重病,重的程度已经达到了没法办公的地步。于是所有的大小将领们都拥进了他的帅帐,来看望这位现在的主帅,未来的宰相。
只听见曹彬用虚弱的声音说——我的病没治了,是绝症……但是只要能听我的话,我就死不了……你们能听不?
所有人面面相觑——听话?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听你的话吗?这还需要保证吗?但是曹彬不依不饶,一定要听到保证,于是大家就只有保证。
这时曹彬才说——“愿诸公共为信誓,破城日不妄杀一人,则彬之疾愈矣。”
说这句话时,曹彬一定还在气喘吁吁,显得病骨支离,但是在他的身后,那个极为经典的特殊装饰品,一定已经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把所有将领都震慑得魂不附体——那把赵匡胤亲自赐予,能杀任何人的天子之剑。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曹彬有权不用,却用这种变相的恳求来“感化”大家,请给他的个面子,别杀金陵城里的俘虏,好让他“别病死”……于情于理,仁至义尽了吧?
就这样,时间终于到了公元975年11月27日,这一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的名字叫李煜,不过你要是这样叫我,很可能我会茫然四顾,不知道你在叫谁。因为我的名字叫“从嘉”。我从出生起就叫从嘉,我的父皇这样叫我,我的母后这样叫我,娥皇,她也这样叫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叫李煜,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盼望过自己能成为南唐的皇帝。
但我出生在了这个动乱飘摇的年代里,而且还生在了所谓的帝王之家。这是幸运?还是一切悲哀的开始?我不知道,就像更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给我一副与众不同的相貌。
传说我出生时,我那英明神武,识见非凡的祖父已经在五代的“吴”国里大权独揽,但是他仍然不敢篡位。可是当他看到刚刚降生的我时,就立即决定了要开创一个新的王朝。因为我生有奇相,就像古时的圣君舜,和秦末时无敌的霸王项羽,我生就骈齿,一目重瞳。每个人都知道,我天生就是非凡的皇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是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样非凡的我,在家里却只排行第六,我上面有五位哥哥,皇帝的位子离我远得遥不可及。何况还有我的大哥,那位南唐皇室真正的太子李弘冀。
我的大哥是个遗憾,我想多年以后,南唐曾经的子民们提到我时,会哀伤地感叹,说那个仁义的、和善的、也是懦弱的李煜真是可怜……可提到我的大哥时,他们一定会扼腕痛惜,说南唐如果有弘冀太子在的话,一切就都会不同的,或许南唐就不会灭亡。
我的大哥文武全才,就算当年与后周交战时,面对那个战争狂人柴荣,我的大哥都取得过胜利,远远胜过我的那些做全军主帅的叔叔们。而且他还有比我和父皇都更适合当皇帝的先天优势——他的心是硬的。
为了皇位,他能一直打压我,更能把叔叔李景遂毒死,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间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哦,我忘了说吗?这是我大哥的早逝,而在他之前,我的另外四位哥哥,也都早就死了。这样看来,人生真的是有命运的。
命运给了我百世难逢的圣君之相,更把我五位哥哥的生命夺走,一切都在预示着,我就是皇帝,我,没法逃避……于是就在我二十五岁时,我埋葬了我的父皇,正式成为了南唐的第三位皇帝。从此,我就成了李煜。
“煜”——光辉明亮的火光,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我像一团烈火那样,让已经沦为北方王朝的附属之国的南唐重焕生机,更盼望我能像我的神奇相貌所预示的那样,振兴祖业,统一华夏。但那是个多么荒诞的梦啊……
其实多么简单,你能让长江北边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放下刀剑吗?同样的,你似乎也没有办法让长江南岸姓李的人放下诗词和书卷。
我不否认,我很奢侈,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我的皇宫以销金红罗为幕壁,以白金钉玳瑁装饰。在外苑,我广种梅花,每年当我的生日时,宫女们会用红白绫纱百余匹,做成月宫天河的形状,以供游乐。当春天到来时,我们又在宫殿中四处梁栋阶拱间密插各式花枝叶蔓,奇丽清雅,我称之为“锦洞天”……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妻子娥皇会亲自为我弹奏已经失传的唐代古乐《霓裳羽衣曲》。这是她根据几页残谱而悉心钻研补成的。
而我的舞女“窅娘”,她在金莲花上为我翩翩起舞,“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她体态轻盈,以丝绸裹足,她的脚纤小弯曲如天边新月,宛如水仙凌波……美得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但这一切都毁了,毁在长江北岸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手里。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欲望为什么会让千百万人都跟着发疯,北方人开始向南方不断地发兵侵略,先是荆湖,再是后蜀,然后是南汉,最后终于到了我的南唐。
每一个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放任赵匡胤去攻打我的周边,为什么我会帮着他去劝说我的邻居们不要抵抗,甚至宋朝的军队把我金陵城团团围困了,我仍然躲在皇宫的深处,要在围城五个月之后,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为什么呢?
我真的是个疯子,一个蠢人吗?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亲自拿着刀,跳上船,冲过长江去找赵匡胤拼命吗?那会有用吗?
这样的事我的祖父能做出来,我的父亲尝试过,我的大哥盼望过……可到了我,南唐的国力、军队、士气、民心,还允许我这样做吗?
我知道,我这样说时,会有无数的人笑话我在找借口,他们会说,我天生就是个懦弱的人,注定了就是个失败者。何况,我还杀了林仁肇、潘佑、李平……这些难得的忠臣。
不要问我后不后悔,那些毕竟都已经发生了。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做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平静。
十三年了,从我登基做皇帝起,平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每年我都要用丰厚的贡品和谦卑的词句,从赵匡胤那里换到它。我不愿改变,哪怕是林仁肇劝我趁宋朝国内空虚时发兵,或者对吴越先发治人,我都拒绝了。或许我真的很傻吧,错过了那么好的机会,但是你们谁能理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只要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和往常一样,那就什么都好了。
那样我的心灵就会告诉我,生活仍然没有改变,我仍然可以在我的世界里悠游快乐地生存……所以,我才会杀人,才会继续地向宋朝讨好,才会在宋朝的军队杀进我的国境时还没有准备!
时间多么的无情,我的希望一个个的被破灭了,湖口的朱令赟,两赴开封的徐铉,还有辜负了我的皇甫继勋!当这些人都成为往事时,我最后的时刻也来临了。
11月27日,宋军的主帅曹彬告诉我,金陵城必将在这一天被攻破。我知道,他做得到,而我给他的答复是,我将在我的皇宫周围堆满干柴,城破之时,我就带着我全族的亲人,在这片火海里化为灰烬……不管怎样,那也会是一片炫目的光彩吧,就像我的名字——“煜”,希望我能用这片最后的光芒,洗刷掉笼罩在我名字上空的“昏庸”、“无能”、“懦弱”等等的耻辱字句!
远远的,金鼓厮杀声近了,那很慢,我知道,那是众多的南唐将军们仍然在为我拖延、抵挡这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们会是呙彦、马诚信,还有他的弟弟马承俊,他们都和陈乔、张洎一样,无论是生是死,都为我尽最后一点忠心。就像陈乔,他刚刚在我的面前自杀,决不愿亲眼见到我成为亡国之人。而张洎在默默地流泪,他说——陛下,我会一直陪着你,哪怕去开封,我也要留着这条命,去为你向赵匡胤申辩你的冤情!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命令守在殿外的军士把干柴点燃。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抓住了一支笔,一些字句像是从天外飘来,像是那份无情的命运在给我的最后判决暗示一样,从我自己的手里,流淌到了纸面上——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后面还有好多的词句,但是突然间杀声到了我的身边。城,真的破了……
让我们翻开史书,回到公元975年11月27日那一天。按照宋朝的官方史书记载,曹彬等人冲进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马上整军列队,结束人马,然后军容整肃地来到南唐皇宫的墙外。
这时候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已经完全按照标准的国君投降礼仪,即光着膀子,高举降表,并且带着近四十五个南唐高级臣子来到宫外向曹彬投降。至于他有没有准备好棺材,牵没牵那只礼仪中所规定必备的白羊什么的,记载中没提,就不好乱说。
记载中曹彬和潘美以礼答拜,并且马上精选一千多名士兵守在宫墙之外,并向全军宣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
然后曹彬请李煜到他的帅舰上去喝茶(这有重大意义,从此李煜就将被严格看管,必须得保证他活着到达开封),而李煜看见上船时的跳板太窄,他害怕,得有人扶着他,才能走上去。喝茶闲聊,没几句,曹彬却突然送客——我看,您还是马上回宫去吧。尽量多收拾些金银财宝,想带多少都随便。要知道,一旦被收缴后登记造册,那就什么都拿不出来了。等到了开封之后,工资和奖金都有定数,您是过不惯那种日子的……
李煜感激涕零,马上赶回皇宫拿钱。这时候潘美、梁迥、田钦祚都不干了,他们围着曹彬一顿乱吵,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曹彬,你搞什么搞,好容易抓到了李煜,你又放他回去,他要是在皇宫里再出什么事,谁来负责?
曹彬笑而不答。直到潘美等人实在吵得实在要命,让他烦不胜烦,他才说——别担心,也别害怕,李煜无胆寡断,你看他上个船都打哆嗦,既然投降了,就绝对不会再自杀。
果然,第二天李煜如约出降,带着几百口装满黄金的大箱子,一起坐船过长江,进开封,让曹彬等人功德圆满。
而曹彬在保证了李煜安全的同时,还号令全军严明军纪,对南唐的士大夫家族也悉数保全,并且在军队中严格检查,看是否藏着抢来的江南女子,或者民间财宝。至于南唐的官方仓廪府库等财富聚集处,曹彬一概不问,全都交给朝廷派来的转运使之类的专职官员处理。而且这样的作风还延续到了征服金陵以外的所有南唐城镇,总之一句话,南唐之官幸甚,南唐之民幸甚,长江以南的猪马牛羊等等全体生灵都极其的幸甚。等到宋军班师回京时,在曹彬的行李里,只有一些书籍和平常的衣服而已。
以上,就是“第一良将”的征南唐官方记实。
可在官方之外的一些史书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南唐书》中记载——“王师既入金陵,惟后主宫门不入。”至于后主宫门以外,举个例子吧,金陵城内有一处古迹,是由南北朝时梁所建造的升元寺,其中一处阁楼高十余丈。这就理想了,中国人自古就有兵祸时躲进寺院的传统,尤其是这样的阁楼,结果一阁之内躲了千余百姓,可悲的是,宋朝的军人没把佛祖和传统放在眼里,他们抢完财物,放了一把大火,一千多人全都烧死在阁楼里……
这是在金陵城里,再向南,南唐的名城江州,全城百姓的命运居然跟这座阁楼一模一样。江州人不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年的4月,结果城破之日,宋军的主将曹翰下令屠城,数万百姓一个不留,所抢得的财物“所略金帛以亿万计”。为了运送这些“战利品”,曹翰动用了数百艘官舰,他很聪明,为了遮人耳目,特意把庐山脚下一处古寺里的五百尊铁罗汉装在了船上,说是要送给皇上,称之为“押纲罗汉”。
年代久远,史书芜杂,真假虚实之间,至少在我是没法辨认了。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曹彬平南唐,绝对不像王全斌平后蜀那样,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曹彬是仁慈的,并且尽力了,为了南唐没有变成处处焦土,遍地哀鸿的地狱,我们向他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