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开国卷——对这个杂种要毫不留情
话说赵匡胤在公元969年6月从太原回到了开封,在首都各职能部门之间视察了一下工作之后,觉得一切都还正常,就安心回皇宫里继续看地图,想心事去了。
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天下,还那么的大。而且要留意一点,即从他在公元960年当皇帝那天起,到现在快有整整十年了,除了最开始那年,他两次出远门,干掉不听话的李筠和李重进之外,只有这一次,他才离家出差到北汉公干了四个月。
有近九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开封城里。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有一点极其重要,也非常的诡异。想一想,赵匡胤无论如何都是个非常仔细,非常小心,非常容不得无组织无纪律等讨厌现象出现的人吧?事实上他在这方面做出了大量的工作,无论是杯酒释兵权,还是罢藩镇,制钱谷,收精兵,还是重新分配官职权力,做的都是这样事。
但是历史证明,就在这十年之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股力量极大,影响深远,对宋朝的国计民生千行百业无孔不入的势力已经悄然生成了。
有迹象表明,当这股势力还在萌芽状态中,甚至连其主导人都还默默无闻时,赵匡胤是特意栽培提拔,让这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山露水的。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既有赵匡胤情不得已之处,也有他从自本身利益出发,也要让这个人开始做大的初衷。
但是放虎容易收虎难,而且关门养虎,虎大伤人。当这股力量变成了一只庞大致密坚韧有毒的网时,或者更像是渗入了宋朝这个生命肌体里的另一套血网神经时,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这时的赵匡胤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再一次强调,他的宽厚、仁慈,真的变成了一把双刃之剑,一方面成全了他的帝国顺利衍化,变成了他希望生成的形象;另一方面,也让他最终失去一切,其惨痛的后果,不仅是他本人,连他五六代之间的子孙都终生压抑苟且偷安。
这真是美德吗?人世间早就证明过了,当一个君王,甚至做一个普通人,都不能过分的善良!人,说到底都只是一种动物,思维和理智,还有情操,都只是生命的点缀吧……从这一点上论起,天可汗的玄武门之变,才真的是唐朝兴盛的开始,以及李世民本人幸福的开端。其后唐太宗的所有仁政,都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得以实现的附属物而已。
但是这时赵匡胤忙,只要安静下来,他就会注意到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
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他已经从三十三岁到了四十三岁,人生最宝贵的黄金年华就要过去了,他怎能不急!他的目光一次次地抵达宋朝在南方的国境边缘,必须要做事了,但是具体在哪一点,还要再思量,再斟酌……于是,赵匡胤从此就变成了蜡烛。
不是说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某个人。而是说,他能把千里之外的东西都照亮,却照不到自己的脚下方寸之地。
历史早就证明了,他的卧榻之侧,一直都有他人酣睡。不管这个人与他有着怎样的身世关系。
赵匡胤举目四顾,在他的领地之内,晴天白日,祥云缭绕,连他金峦殿墙根的每一根野草都是茂盛而舒展的。
就像他的心情。
经过深思熟虑,他终于想好了要先对谁下手。这时的南方,还剩下了南唐、南汉、吴越,还有割据漳、泉两州的陈洪进。
以今天中国的地理名称而论,当时的南唐,就是现在的长江下游以南今苏皖南部,江西、福建的西部;吴越是今浙江和上海、福建的东北部;南汉,是今天的岭南两广。至于那位陈洪进,说来也是位强人,能在乱世中讨生活,在夹缝里求生存,但他实在太小,五代十一国里他不仅排不进五代,连十一国都没他的份。
于是他根本就算不上是赵匡胤的敌人。
吴越也可以排除在外,钱氏子孙既明智且坚定,谁劝都没有用,就是不当国王,一定要做赵匡胤的兵马大元帅,而且不必赵匡胤找,他自己就会随时进京汇报工作,听从组织训示。
剩下的就只有南唐和南汉了。先是谁呢?从地理位置来看,无疑是南唐。与宋朝只有一江之隔,而且宋朝对它知根知底,如果动手,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能多完整地接收的问题。
但是赵匡胤偏偏把目光从它身上跳了过去,直接盯住了它身后的南汉。
南汉?这绕远了,并且岭南两广地险酷热,人地生疏,攻击它的难度不会比打后蜀小多少。看上去赵匡胤完全是没事找事,舍近求远。
但是换个角度,就会发现这个创意妙不可言。因为无论怎样大费周折,赵匡胤最后的目标还是南唐,主攻的方向就在李煜脆弱且易幻想的心理。
首先看位置,如果先拿下南汉,就从根本上把南唐彻底包围。李煜如果还想逃避,就只有乘船出海。而且最重要的,此举还对李煜的心理再次完成了摧残。这里好有一比,比如你的女朋友貌美如花,但连手都不让你牵一下,可如果你直接去吻她呢?她还会对她的手那么当回事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轻重贵贱的等级,就在心灵的转念之间。尤其是对李煜,当他没有后路时,才会扔掉幻想,接受现实。
尤其当赵匡胤和他的幕僚把目光聚焦到南汉,他很少见地变得愤怒急迫。如果说对李煜他们还有三分怜惜之情的话,那么对南汉的刘氏一脉,就只有极度的鄙视和厌恶。
那是一条既脏又丑,难看到了极点,没有办法形容的满身溃烂的臭蛇,趁着中原动乱,躲到酷热偏僻的最南方张牙舞爪无恶不作,只是没人有空去答理它而已,它却偏偏自以为身有剧毒,人人都退避三舍。
话说好多年以前,当猪八戒第一次见到九头虫的时候,曾这样对他大哥惊叹——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过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
我当年是这样回答的——兄弟,哥也不知道。不过别看它长得吓人,要是比起五代时南汉姓刘的那些皇帝来,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南汉的第一位皇帝叫刘陟,称帝后改名刘岩,之后又改名叫刘龚,再之后再改名叫刘䶮(此字读严音,上龙下天,取《周易》飞龙在天之意)。名字改得有点乱,不过这就是五代时的传统,除了赵匡胤英雄不改本色之外,就连后来的赵光义也改了名。
刘䶮绝妙,公开宣称——寡人此生难成尧、舜、禹、汤,但不失为风流天子。
这句话放在当今网络世界里简直万人生厌,俗不可耐。但在当时却石破天惊,惊才绝羡。翻阅中国历代史书,除此一人之外,再没有第二家敢于如此率真坦诚,实话实说。那么看一下他如何享受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每年都修宫殿,一般来说内部装潢档次高点,标准级别是以黄金饰顶、白银铺地,殿中开设水渠,渠底遍布珍珠美玉,再用水晶琥珀琢成日月形状,镶嵌到殿中玉柱之顶。在宫殿之中就能看到山川河流之美,日月星辰之光。
再次强调,这只是一般规格。史书中提到,他晚年所修的南薰殿,已经让上面所说的这些摆设变得陈旧寒酸不堪入目,而到底有多华丽,大家自己去想吧。不过估计你们是想不出来,因为此人太有创意,而且魄力之大,让人惊掉下巴,到底怎样,可以从他的另一大爱好中可见一斑。
酷刑。
刘䶮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别人上刑。古代流行下来的诸般酷刑,他都用,古代没有的,他随时都能因地制宜推陈出新。如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等等,这些在他都是太平常了,比较有些特点的是他建造的水狱。
水狱顾名思义,牢里全都是水,不过岭南多蛇,那么再扔进去几条蛇,效果就会截然不同。而他还特别喜欢亲眼目睹刽子手施刑,并且随时转移会场,到他的宫殿里去继续开工,以便他指导修正,一边在天堂里享受,一边就近观赏。
还有,当他偶尔兴致突发的时候,就会把人先扔进热水里,再取出来日晒,再敷上盐和酒,再去晒,再扔进水,如此九蒸九晒,直到皮肉烂光,慢慢死去。
就这样,他华丽且刺激的一生就过去了,为了纪念他,岭南人民给他取了个外号,非常响亮——“真蛟蜃”。他的儿子们为了纪念他,就在他的基础之上把一切变本加厉。
他们不仅对子民们更狠,而且开始了自相残杀。其规模和效果都远远超过了唐朝的各代皇帝,唐朝的每一位皇帝登极前都会手足相残,但除了第一代之外绝不会弄到只剩一人。南汉就绝对彻底,自刘垄以下两代人,一共近二十多个兄弟被三个皇帝统统干掉,有的还被全家抄斩,一个不留。最后的胜利者叫刘晟。
胜利后的刘晟自我感觉极好,残暴者在没被硬性打击之前,总会把凶残当成勇敢,此人对北方(对他来说,可真是广州以北全是北)每一位皇帝都不屑一顾。郭威开创了后周,派来使者向他问候,临走时刘晟送了一枝特别香的岭南特产鲜花,其实就是茉莉。但郭威不认识,使者替刘晟传话,这叫——小南强。
郭威把花闻了好一会儿,细细品味,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就此扔开。但是北方人都记住了,一直记到了刘晟死后,他的儿子刘鋹当上了皇帝。
历史证明,刘鋹的治国业绩比他的祖先们更上层楼,青出于蓝之后,那种不知是甚气血才生成他们这种禽兽的特殊遗传基因,在他的身上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刘鋹十六岁当上了皇帝,堪称年少有为。而且就当皇帝的资历来说,赵匡胤还得甘拜下风,因为到了刘鋹十九岁的时候,他才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
当时的南汉,已经大非昔比,不要太吃惊,它竟然比以前更强盛了。原因是刘鋹的老爹刘晟,“小南强”不是白叫的,他在公元948年突发神勇,出兵楚国(今湖南大部,立国者马殷)。苦战近三年,夺得宜、连等十州之地,并且把当时正处于全盛时期的李璟击败,硬生生地留住了胜利的果实。
这就是少年刘鋹幸福生活的开端,岭南两广之外,又加上了湖南大部,从此他就开始了对自己国家的改造,使之变成他梦想中的国度。
其行为堪称绝妙,他的爷爷是“真蛟蜃”,他父亲的刑堂叫“生地狱”,他更绝,在照例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之后,又把整个南汉朝廷都变成了后宫,具体行为就是近90%的臣子都变成了太监。其理由充分且实际,请听一下当时南汉第一权臣龚澄枢(这就是个太监)的高论——陛下,群臣皆有家室,所以各有私心。唯有宦官无牵无挂,干净利落,所以才能为陛下忠心效力呀。
如此高论让刘鋹大为倾倒,他连连点头,立即实施。从此南汉朝野混成一家,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像在后宫里一样的温馨可人。于是南汉的高官们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一是去自杀;二是去动手术。例年赶考的举子们就更要注意了,他们从此就只有金榜题名时,再也没有了洞房花烛夜,功名利禄和光宗耀祖只能任选其一。
这还只是刘鋹的政治工作一面,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就更让人出其不意。南国万千佳丽都太平常了,他的爱妃是一位外国美女,出产自神秘古老的波斯。她胖,她黑,她力大无比,与中国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让刘鋹一见倾心,赐号为……不要惊讶,叫“媚猪”。从此媚猪专宠后宫,朝里的“三公”、“三师”等高官也都变成了太监和嫔妃,全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则由一位叫“樊胡子”的女巫担任。这样,刘鋹才终于感到一切都和谐了,接下来他所有的愿望就只剩下了一点--让美好的时光无限地延长。
但这时,赵匡胤终于在公元969年从太原城下回到了国都开封,他的目光飘过了长江,越过了南唐,直接射向了躺在媚猪身边欣赏酷刑的刘鋹身上。
一切就此终止吧,这些世袭的禽兽恶棍!到此时为止,这样的噩梦已经在岭南两广做了近六十年!此前赵匡胤无论是出兵荆、湖,还是讨伐后蜀,都尽量地找借口挑毛病,生怕为人诟病,但这次攻打南汉,则完全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大快人心。我个人非常相信赵匡胤当时所说的那句话——吾必救此一方黎民!
剩下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主帅了。是谁呢?赵匡胤不再考虑那些威名赫赫的宿将,不久之后他就要再摆一桌酒席,请人喝酒吃饭。那么就是新人,曹彬?不……宽厚的将军应该留给风雅的敌人。赵匡胤的眼前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步履轻捷,神情英悍,连笑容都像轻刀薄刃一样锐不可当。赵匡胤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把所有的噩梦都还给刘氏禽兽,让饱受其害的两广人民看到,最凶残的往往就是最可怜的,只要你能戳破它最外面的那层硬壳!
下面请赵匡胤亲自发掘培养出的第一名将隆重出场——潘美!
一定会有人问,是不是错了,“北宋第一良将”不是曹彬吗?但请注意,这里说的是“第一名将”潘美,其功勋、战绩都遥遥领先于任何人,包括“第一良将”曹彬。而所谓的良将之“良”字,此字可褒可贬,内含丰富深有玄机,一切都看人怎么理解。
潘美,字仲询,河北大名人也,古之燕赵悲歌之地,是潘美出身之所,即今河北大名县人氏。他的父亲潘璘不过是一个普通军校,他起步时注定要从最低层开始。但他胸怀大志,曾对好朋友王密这样说——“汉代将终,凶臣肆虐,四海有改卜之兆。大丈夫不以此时立功名、取富贵,碌碌与万物共尽,可羞也!”
正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以升天子之阶!
潘美的功名从后周世宗皇帝柴荣的第一仗高平之战开始,虽然没有准确记录,但他在战后以功迁升西上阁门副使,从此他在后周朝野崭露头角,并被赵匡胤所识重。
再之后,赵匡胤在陈桥兵变,潘美敢于一人先回开封,使后周满朝文武听他一人传信,就群情慌乱束手无策,太后带着小皇帝出宫避难。在宋朝确立以后,潘美又单骑入陕,带着赵匡胤的政敌袁彦入京陛见。这是其胆。
史书记载,赵匡胤在兵变当天回到开封,进皇宫里清理除柴荣的遗迹时,可以看到潘美之仁。
因为当时发现了柴荣的两个最小的儿子,其中一个是纪王。赵匡胤问怎么办,赵普微微一笑,只回了两个字——去之(杀)。周围人纷纷赞同,唯独潘美以手掐柱,低头不语。
赵匡胤问——汝以为不可耶?
潘美沉默。
赵匡胤长叹一声——唉,“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
这时潘美才说——“臣与陛下皆北面事周世宗,劝陛下杀之,即负世宗;劝陛下不杀,陛下必疑我。”
但他仍然把柴荣的一个儿子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侄子来养。从此,赵匡胤不问,他也绝口不提。这就是潘美的心,他可以追逐名利,争夺功勋,但绝不会不顾一切,泯灭天良。
下面是他和曹彬的功勋比较。曹彬平南唐,潘美平南汉,且南汉是长途奔袭,客境作战,是北宋向江南开疆拓土的第一战,难度远远超过平南唐。而在南唐之役里,潘美是曹彬的先锋,很多仗都是潘美为曹彬打下来的,“第一良将”不过是坐享其成。
平定南唐之后,潘美席不暇暖,又披挂为帅,为赵匡胤第三次出征北汉。那时潘美正当全盛之时,战阵之上锐不可当,眼见成功,后方却传来了“烛光斧影”,第三次北征戛然而止。
到了赵光义时期,太原终于被攻破了,潘美是宋朝太原的第一任留守,就此在北疆守边,和杨业亲密合作,屡破辽兵,是宋朝当时最强的边境屏障。
再后来,赵光义雄心壮志,派潘美与曹彬、崔彦进分率三路大军向北挺进,去收复燕云十六州。潘美负责西路,正是这一次出征,发生了他一生中最为人所诟病的那件事——北征失败,杨业战死。但请看全局,潘美一路摧枯拉朽,连下寰、朔、云三州,他进展过快,让中路主攻的曹彬相形见拙,曹彬就此首鼠两端,忽进忽退,自乱阵脚,导致了岐沟关大败。
曹彬败了,潘美不得不撤退,之后才发生了杨业在陈家谷兵败无援,力战殉国的憾事(但这里另有细节,到时再议)。细究根源,若无曹国华之败,何来潘美退兵,杨业怎么会死?但潘美就此有愧于心,心中怏怏不乐,仅仅一年之后,就病死在太原。终年六十七岁。
纵观潘美一生,不愧为一世之雄杰,人中伟丈夫。可恨一个不知名姓的明朝人,写了一本《杨家府演义》,从此潘仁美就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连他的形象都被写成了张飞和判官合体的脸,一个怀孕母猪的肚子,再套上件深黑色的官袍。而他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完全是因为他的女儿是赵光义的西宫娘娘。
天可怜见,潘美的孙女儿是宋真宗的媳妇,是赵光义的儿媳妇啊,并且才二十二岁就死了,死后才追封的“章怀皇后”。真正有后宫之力的是曹彬才对。“第一良将”的孙女儿嫁给了宋仁宗,就是那位杀伐决断,权倾一时的曹皇后,都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再后来还有位更强的外曾孙女,就是那位帮某位砸缸成性的仁兄复旧的高太后。
潘美、曹彬,这是闪耀在宋初疆场上的双子星座,都是汉人的骄傲。只不过曹彬被当时推崇,被后世敬仰,潘美却日见零落,被众口铄金,谣传成了一代奸邪。
潘美,不亦悲夫!他从赵宋官家那里挣到的每一分钱,闻一闻都充满了沙场上的血腥气,扔到地上,每一块都足以硌痛曹彬的脚。但这就是命运,从宋朝开始的时候,中国就成了干活儿受委屈,好性格的才被嘉奖的混账世界。
但这时的潘美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兴致勃勃,全心全意地向北方和南方不断地眺望。向北,等他的皇帝给他下达命令;向南,他时刻都盯着南汉的每一个风吹草动。
他清楚,战斗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的心已在跃跃欲试……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赵匡胤对南汉做的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给潘美下达进攻命令,而是先对南唐的李煜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李煜给刘鋹写一封信,劝刘鋹马上投降。
一封信,几行字而已,很重要吗?李煜每年都会给赵匡胤写很多封信,最近的一封还是派他的亲弟弟送到开封的。除此之外,还外加无数的南方土特产,所以由此看来,写这一封信似乎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是吧?
但是你能想象,曹操会让刘备写封信给孙权,要孙权马上投降吗?那除非是现代人的恶搞。在古代,在稍有廉耻的人心中,那不仅是曹操在肆意侮辱刘备和孙权,也是对曹操自己的极端自虐。想一下南唐和南汉唇齿相依,正如三国时的蜀汉和东吴,都面临着宋朝的血盆大口,难道不知道合则力厚,分则两败的浅显道理吗?
但李煜就真的写了。他真的劝刘鋹向赵匡胤投降。
信送到了南汉,刘鋹爆炸了。这个人有自尊,他们刘家人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了,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待他!爆炸了的刘鋹撕了李煜的信,扣留了南唐的使者,然后动笔也给李煜写了封回信,以刘鋹的素质和当时的状态,信里写了什么可想而知。李煜看了特别的委屈,于是把信原封转交开封,让赵匡胤也分担一些骂声。赵匡胤刚刚开始读信,愤怒中的刘鋹已经有了实际行动。
南汉在宋开宝三年,公元970年10月,派兵进攻宋朝的道州(今湖南道县)。
为了国王的荣誉,更为了国王的享受,一定要攻到开封去,抓住那个不知死活的赵匡胤!把他抓到刘鋹家祖传的“生地狱”,让他知道里面的服务等级!
接着潘美就接到了行动的指令,他可以放开手脚,随意进攻了。但是他的反应也比较奇怪,他的脸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丝坏笑,对部下们说——你们先都消停一小会儿,别急,我还有点事得先让刘鋹知道呢……
这一年,据考证南汉国王刘鋹是二十九岁,潘美已经五十岁了。可是近一半的年龄差距并没有让潘美变得慈祥些,相反,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厚道的事,其恶劣性质在以后的两三年里,乃至以后的三百余年里,不断地被重复。
北方人不断地给南方人配药,其核心内容就是只要南方出了某位让北方头疼的杰出人物,那么北方人就会搞点小动作,或是暗示,或者干脆就直接提出要求,让南方人自己去砍自己的刀把子。而让人万分惊异不解的是,几乎每一次南方人都让北方人如愿以偿了。
潘美这时说,给番禺(南汉都城,今广州)的内线带个信儿,就说可以行动了。然后没有多久,刘鋹就突然派人到屯洸口(今广西桂林境内)赐内常侍邵廷绢自尽。这位姓邵的内常侍在历史的长河里名姓不显,但他却远见卓识,且对刘鋹忠心耿耿。他早就提醒过刘鋹,北方宋朝崛起,迟早都会南下,南汉要么及早向宋朝称臣纳贡,要么赶紧修墙练兵,以备厮杀。
当时史称刘鋹“默然不对”,直到公元964年以后,才任命他为招讨使,集结人马,修兵演武。这些都被潘美看在了眼里。
一封没有来历,没有署名的信,信里说邵廷绢谋反,就这么简单,刘鋹就杀了自己的忠臣。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公元970年9月1日,原潭州防御使潘美领贺州道行营兵马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道州刺史王继勋为行营马军都监,率潭、朗等十州兵马自郴州出发向西,避开位于湘粤交界的骑田岭、萌渚岭险道,直插入南汉的中部地区。
宋朝向南方开疆拓土的第一战就此打响。
为了方便理解,我们不妨就用潘美的眼睛来看一下当时的局势。首先南汉是相当大的,翻开五代十一国时期的地图,在中国的最下方,与大海相接,承托整个陆地的那个半圆,都是南汉的。不管宋初时,南方的经济军事等要素到底落后或者先进到什么程度,南汉起码有一点是潘美绝对不敢小觑,并且时刻发抖的。
南汉很大,人很多,而他的兵马却非常的少。
查阅史料,查不到潘美当年到底拥有多少兵力,只是笼统地提到是潭、朗等十州兵马。十州,看似不少,但是当时赵匡胤手里已经有了近二百多个州,并且每一州的精壮士兵都被挑选进京当禁军了,留下的不是州镇的厢军,就是平民保安队一样的乡兵,这样的战斗力,还只给了十州之众,能有多少人?但是就要潘美去进攻一个国家。
不知是赵匡胤彻底鄙视南汉,还是潘美的这十州人马与众不同,反正就是这么办了。我想在当时,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形象地对比——铜头铁齿小蚂蚁,鲜美诱人大肥猪。
你赌哪个赢?
潘美进兵,第一个目标,富州(今广西钟山)。没有什么好说的,突然袭击,一战而下。南汉人根本就没有防备,不仅丢了城,还死伤了一万多人。
潘美乘胜追击,第二个目标,白霞(今广西钟山西)。仍然是迅速攻克,然后直逼第三个目标,南汉重镇贺州(今广西贺县东南)。
这时消息终于传进了南汉国王刘鋹的耳朵里,这位生来就习惯去欺负别人的四世祖一下子愣了。
你们快说说啊——我该怎么办?
他向下面喊人,但是没有人答应。南汉早就失去了进攻和防守的根本力量了,沙场名将和皇家宗室都被刘家三代人四个皇帝通力合作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面对贺州的告急文书,万般无奈,挺身而出的是第一权臣加第一太监龚澄枢,他的办法让刘鋹一瞬间就松弛了下来。
龚澄枢说他亲自去一趟贺州,带着圣旨去……来个宣劳慰问。
这个办法好,太好了,刘鋹由衷地喜欢。这不花他的钱,不费他的力,他只需要写几个字,就可以在番禺的皇宫里继续逍遥,以往无所不能的龚澄枢自然会把事情替他办好。于是他马上写好了诏书,让龚澄枢立即起程。
日夜兼程的龚澄枢在贺州城里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士兵们自发地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无比热切激动地望着他。这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多好的士兵啊,我记得好多好多年都没人答理他们了……可他们居然还无怨无悔地在边疆放哨站岗,而且还这么热情地欢迎我!
感动之中,他声情并茂地宣读了皇帝的慰问诏书,就见听的人个个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直到他读完,仍然意犹未尽,围着他久久不愿离去。直到他被看毛了,不自禁地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众位大兵的眼睛里神情变幻,屡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了——钱,我们的军饷!积压了那么多年了,你带来了多少?
龚澄枢傻了,他的手里只有那张刚刚读过了的诏书。
接下来的场景非常的不爽,众位南汉大兵被骗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次!他们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只留下了龚澄枢和贺州刺史陈守忠两个人孤零零地对着刘鋹的诏书发呆。下面还要怎么办?他们都清楚,这时不要说国库,就是祖传的那些宫殿里的每一面墙,拆了之后上面镶的金银财宝都够打发这些军饷白条的,但刘鋹就是不给。历史证明,刘鋹的钱不给任何人,就算到了他国破家亡时,他都没留给赵匡胤,何况是这些混账大兵?
但是宋军的前锋已经到了芳林,马上就到贺州!龚澄枢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立即出城,临行前告诉脸无人色的陈守忠,你一定要守住,朝廷很快就会派救兵来,相信我,没错的!
然后陈守忠就多少安了点心。南汉人都知道,龚澄枢是很坏,但是他为人还有可取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何况,这世界上无奇不有,一群雌鱼中会突然变异出一条雄的以便传种接代,那么你信不信一大群太监里也会突然间跳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来拯救南汉?
男人姓潘,不过不是潘美,而是南汉宿将潘崇彻。这是刘鋹的父亲刘晟手下的大将,当年平灭楚国,击败南唐,潘崇彻居功至伟。不过非常遗憾,一来他不是太监,二来南汉不需要军人,他注定了迅速失宠,这时他已经提前退休,在家休闲好多年了。
危险使人的脑筋灵活,突然间刘鋹和龚澄枢都想到了他。马上派人去找,立即要他回来,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可是使者是一个人回来的,只带回了潘崇彻的一句话——陛下,我老了,而且最近眼神不好,你找别人吧。
愕然,紧接着刘鋹和龚澄枢就都火了。什么?!多年以来,谁对他们说过“不”字?潘崇彻居然这么不识抬举!那么很好,立即启动第二方案,南汉还有那么多争着抢着给我卖命的人呢。
刘鋹愤怒地叫了起来——“何须崇彻,伍彦柔独无方略邪!”
于是梧州统领伍彦柔就此迅速领兵出征。
不知道这时待在家里的潘崇彻是什么心情,其实稍微懂点人情世故常识的人,都能听出来潘崇彻最初的拒绝不过是一时牢骚,只是这些年被冷落弄出来的怨气而已,只要刘鋹稍微表示一下愧疚,再小小地抚慰一下,潘崇彻就会精神抖擞地冲出来,再给刘家卖命。
但是二十九岁的刘鋹是那么的敏感和自尊,稍微被怨气冲了一下就遍体鳞伤了。他就此打定了主意,哪怕冒着国破家亡的危险,都绝不向这些卑微的臣子低声下气。何况在这时,还没有任何的迹象能表明,他的生命有了什么危险。
伍彦柔动作迅速,他率领一万多南汉的精锐士兵,坐船出西江,沿贺水(今贺江)北上救援,在当年的10月20日到达了贺州附近的南乡(今贺县之南)。南乡,这是伍彦柔此行的第一站,伍将军有种,他没有直接进入贺州城(宋军当时并没有围城),而是留在江中的战舰里保持着行军的状态,并且派出哨探,去侦查宋军的动向。
探子回报,宋军突然后撤,幅度相当大,至少有二十里。
这个消息让伍彦柔振奋,来势汹汹的宋军原来也会撤退……好,他下令今夜全体睡觉养好精神,明天早早起床登岸追击。
形势很明显,他是这次战争开始之后,第一批开赴前线的南汉援军,而孤军深入的宋朝军队已经胆怯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追击。追上去消灭他们,收复刚刚丢掉的富川和白霞,这样战争就结束了,他就可以回番禺领功请赏了。
但是非常遗憾,历史证明这一切都是潘美给这个匆匆赶到的沙场对手准备的见面礼,一道小小的测试题。答对了有奖,答错了……人世间有些事最多只能错一次。
第二天,南汉军人早早起床,全军的主帅伍彦柔身先士卒,率先登岸。史称他“挟弹登岸,据胡床指挥”。胡床,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能躺能卧的大椅子,一些有派头并且习惯于抢风头的将军们都喜欢在战地使用。至于挟弹,似乎是伍将军的个人武器,不管实用价值怎样不好说,但是总会比铁制的如意强得多。这时相信伍彦柔的心情是相当的好,他所要担心的只有士兵们是否坐船坐得太久,突然间追击快跑会让身体吃不消。
潘美已经在岸上静静地埋伏了一整夜了。这一夜里,伍彦柔和他的南汉大兵们一直在船舱里美美地睡觉,潘美和他的宋军们在冰冷的草丛泥地里默默地忍耐。
这就是付出与代价。但这远远不是最根本的胜负差别所在,一次佯装撤退以及一夜的埋伏等待,这在军事史上什么都不算,太平常了,只能称其为潘美给伍彦柔出的一道小测试题。但是南汉王朝千挑万选才派出来的将军居然就上了当。
突然间伏兵四起,没有任何征兆,宋军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他们每个人的目标都非常准确,伍彦柔,先抓住他!这就没办法了,一来宋军等了一夜,几乎每一个南汉大兵从船上跳下来他们都看在了眼里,个数都能数得出来;二来伍彦柔太显眼,所有人都站着,就他坐着……
一场大乱,注意,只是乱,根本就称不上战。史称南汉兵“死者十七八”,伍彦柔被生擒活捉。之后潘美率军重新回到了贺州城下,先在城下砍了伍彦柔的脑袋,然后向城上问了一声——投降吗?
没反应,城上一片寂静。可那上面明明白白地站着很多的活人。
据说,这到现在,都可以算作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充满了死气活样,能拖就拖的生活智慧。但是潘美拖不起,他比谁都清楚南汉有多少人,杀了一个伍彦柔,击溃了一次援军什么都不算,援兵们会源源不断到来。但是攻城……他可实在犹豫,因为他的人太少。
这时有一位官职比他还大的人说话了,随军转运使、原荆湖转运使王明。这位只负责调集运送军用物资的文职高官愤然而起,对潘美说——南汉援兵将至,当急击之!
但是潘美和全体将领仍然犹豫,他们必须考虑成算和消耗。王明怒视了他们一眼,转身冲了出去。下面发生的一幕让潘美以下所有征南的职业军人汗颜,王明召集了自己护送辎重物资的士兵和丁夫,就此冲向了贺州城。
士兵只有一百余名,丁夫不少,有几千,可连武器都不齐全。
冲到了贺州城下,第一个问题是城下的壕沟,就见这些丁夫精神焕发,拿出了各种各样自己称手的家伙,又是锹又是铲,一阵忙乱,壕沟就填平了,紧接着他们就冲向了城门……再以后,他们就进城了。
潘美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下巴都把脚上穿的皮鞋都砸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眼睛,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吗?
但其实原因非常简单,例来如此,死气活样得过且过的就怕凡事拼命来真格的,你在他们的面前砍了谁的脑袋他们都不心疼不害怕,可是只要真杀到了他们跟前,哪怕只是填平了壕沟,还隔着整面城墙他们都会尿裤子。
不信吗?这一段史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堙其堑,直抵城门。城中人大惧,开门以纳,遂克贺州。”
就是这么的简单,当潘美垂头丧气哭笑不得地走进贺州城时,他终于明白了赵匡胤为什么就只给了他区区十州的人马,并且之后再也不曾给他什么援军。
因为南汉实在是……什么也别说了,领导就是英明伟大。
赵匡胤很忙,有充足的资料显示,潘美和征伐南汉的战事并不是他在这个时期里最关心的。
就在潘美踏进贺州城的时候,契丹人突然集结了六万人马,偷袭宋朝边境的重镇定州。事发突然,契丹人的骑兵忽聚忽散,转瞬即至,无可捉摸,但是这时才真正显示出了赵匡胤多年经营北方的成果。他迅速接到了战报,而且还有充裕的时间调集人马选派将领,他派出的人叫田钦祚,时任判四方馆事。
判四方馆使,一个小官,最早出自唐朝末年的内诸司,这个部门权势滔天,源于它的主管者和皇帝零距离,对了,就是太监。进入宋朝之后,内诸司使的最高级官员变成了枢密使。其下为宣徽使、内客省使、客省使、引进使、四方馆使、东上阁门使、西上阁门使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这位田钦祚,是主管兵部的枢密院的直属下属。
赵匡胤一如既往地发挥了自己的强项,他把田钦祚拉到了一边,小声吩咐了好一会儿,之后田钦祚连连点头,火速带人冲向了北方边境。请注意,不管此人之前多么的默默无闻,也不管他以后是怎样的混账讨厌,这时候他勇猛坚毅无可挑剔。
有一个数字让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他带去的人马只有三千!
契丹的人马总数却是六万……就这样,田钦祚和他的三千人马在满城与契丹兵团遭遇,双方立即接战,众寡如此悬殊,可战斗的结果居然是田钦祚获胜!
史称“辽骑小却”。可是下一步,就证明了田钦祚当时已经全力以赴,杀得超状态了。因为他眼见敌人退却,立即追击,把赵匡胤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忘到了脑后。
赵匡胤告诉他——“彼众我寡,背城列战,敌至即战,勿与追逐。”
前面三句十二个字田钦祚执行得非常好,他快速赶到,背城列战,战之能胜,而后……他开始了追击。边追边战,田钦祚带着他的三千人尾随着庞大的敌群,一路追到了遂城。就在这里,契丹人乱箭如雨,突然间田钦祚翻身落马。
下一瞬间,田钦祚迅速从地上跳了起来,虚惊一场,是他的马中箭了。英勇的战将被自己的战士所爱戴,立即有一位名叫王超的骑士把自己的马让给了他。之后宋军士气大振,就在遂城城外,与契丹兵团剧战,史称“自旦至晡,杀伤甚众。”
旦,为“平旦”,是早晨五点至七点;晡,是下午三点至五点,自己的边城要塞就在身边,可宋军将士决不入城,与契丹人在城外的旷野之中血战将近十个小时!
入夜之后,田钦祚率领自己的士兵退入遂城,城外虏骑千重,契丹人把他们包围了。之后的几天里,田钦祚一直坚守遂城,城外虽然有六万敌人,但遂城始终没被攻破。但是真正的难题还是出现了。
遂城缺粮,这是个边境的小要塞,不可能像太原、开封那样随时囤积巨额的粮草。而田钦祚还不知道自己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面临危境,他绝不苟延残喘,而是选择了再次冒险。在一个晚上,田钦祚整顿了剩余的兵马(整兵),突然打开南城门,聚积全部力量于一点(突围一角出),冲出了契丹人的包围圈,赶到了附近的另一个据点保寨。
由于他的迅猛以及出其不意,史称这次突围“军中不亡一矢”,而后契丹人就此退兵。
查阅历史资料,有后世学者对田钦祚突围之后,契丹人就此退兵很不理解,认为此中有假。试想人数对比如此悬殊,而且田钦祚已经是困兽犹斗强弩之末了,契丹人怎么会突然不打了?
其实这很好理解,当时的契丹人对宋朝并没有多大的领土野心,这样的突袭只是为了一时的掳掠,俗称“打草谷”。干这个活儿必须快,讲究突然袭击,得手就走,是契丹人发财的重要手段,可没想到这次赵匡胤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而且田钦祚过分勇猛,死死地缠住了他们。围困遂城的那几天,已经足够宋军调集人马,纵军合围的了。并且在契丹人的心理安全方面,几天的原地不动,也超出了他们的警惕极限。
契丹人退了,一时间之间田钦祚名声大震,北地传言这一战是“三千打六万”。而在史书中,随后就出现了一句在宋史里极其著名的话——赵匡胤大喜,对左右人说:“契丹数入寇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自是益修边备。
如今去看任何一本研究宋史的现代书籍,这句话出现时,都会与赵匡胤在讲武殿之后的私人金库“封桩库”联系起来,整句话是说——“待储满五百万贯,即向契丹赎回燕云十六州,如不允,则散此金绢募勇士,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但在《续资治通鉴》中却记载着这是赵匡胤在田钦祚以寡敌众,逼退契丹之后的兴奋之语。
但不管怎样,这是有宋以来难得一见的雄壮勇烈。宋人真的是怯懦的吗?回答是“不”,这与问现代的中国人为什么一度举国贫困一样,根源在于体制。纵观华夏历史,汉人的活力总是被自己的制度所压制,尤其是宋朝,细读宋史就可以发现,无数次被外敌所侮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极其震撼但又万般无奈的史实。
如靖康时被数万金兵击破都城,掳走皇帝,那时的宋军给人的印象是彻底的不堪一击,可是短短的七八年之后,宋军就可以用压倒性的优势击溃金兵的主力军团。这是什么原因?而后更有独力抵抗已经占领半个世界的蒙古军队长达四十余年的空前壮举……这都说明了什么?
我们是能战的,只是不要随时给我们披上枷锁!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赵匡胤的帝王心术,这时宋朝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战争都方兴未艾,正是用人之际,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自己的开封城里,再次给军中仅存的宿将元老们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威名赫赫,震怖当时的军中名将。他们以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等人为首共十二人。赵匡胤的目标主要定在了其中的安远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武行德、凤翔军节度使王彦超、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赟及保大军节度使杨延璋等五个人的身上。
再一次摆酒,还是摆在了赵匡胤的皇宫里。被特殊邀请的五个人里,有的忐忑不安,因为心里有鬼,比如说王彦超。有的人是愤愤不平,因为实在难受,比如郭从义。
先说王彦超,还记得这位节度使大人吧?在二十二年前,赵匡胤第一次离开家浪迹天下时,曾经投奔过他。可是他只用了几贯铜钱就把后来的皇帝老儿打发出门,这样的壮举换了谁,还能梦想过安生日子?
但是赵匡胤不比常人,早就主动替他解开了这个疙瘩,在某次君臣同乐的宴会上,赵匡胤在酒酣耳热之余,突然在大厅广众之前问他——爱卿,当年你在复州,朕去投靠你,你怎么不收留我呢?
可以想象当时赵匡胤一定是半认真半玩笑,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王彦超吓坏了,他立即避席跪倒,说出了想了好多好多年的圆场话——当年臣不过是个防御使,一勺的浅水怎么能容得下神龙呢!要是陛下当年真留在我那小地方,您还能有今天吗?
赵匡胤哈哈大笑,就此把那一页揭过去。但在王彦超的心里,这件事却是一片永远在他头顶飘忽不定的阴云,天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再说郭从义,这位节度使是位地道的行伍人,勇猛善战,没有什么歪心思。可这也辜负了赵匡胤的一片好心。
几天前在最初的殿廷接见时,赵匡胤曾微笑着向他致意,说郭爱卿,听说你马球打得非常好,今日为我表演一下如何?
郭从义正中下怀,他二话没说,当场甩掉礼服下殿,骑马纵横驰骋,周旋击拂,史称“曲尽其妙”。之后人人喝彩,郭从义也喜气洋洋地上殿谢恩,结果赵匡胤似笑非笑地说——你球打得可真好啊,可惜,这是将军应该做的事儿吗?
郭从义僵那儿了,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玩他?但就是这样,他仍然得出席皇帝特意为他们举行的特殊酒会。酒席宴上,九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赵匡胤喝了几杯,向五位节度使从容微笑——爱卿们,你们都是国家的老臣子,在外面工作操劳很久了,总是这样,显得我一点都不优待你们(非朕所以优贤之意也)。
心里有鬼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王彦超马上站起来表态——臣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劳,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冒领奉禄。现在又老了,总想着能回到老家去,把这一把老骨头归葬故里,这是臣真实的愿望(今已衰朽,骸骨归丘园,臣之愿也)。
赵匡胤一听大喜,史称他马上离席,执手嘉慰。可本就一肚子闷气的郭从义可不这么想,其他那三位更是满头雾水,在他们的理解,赵匡胤之前的话完全是在说他们的功劳大,非常大,他对他们还不够好,正想着怎么补偿呢!
于是这四个人七嘴八舌,互相提醒,互相印证,把自己的履历功劳从头说起。但是赵匡胤的脸色变了,他冷冷地只回了八个字——“此异代事,何足论也!”
本来嘛,你们都是后周的臣子,给我大宋出过什么力?
就这样,这五个人喜气洋洋赴宴来,垂头丧气出宫去。等他们出了赵匡胤的皇宫,迎面正看到已经等了他们好久的符彦卿、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等一干人。这些人对着他们哈哈大笑,连声欢迎,王彦超等人几声叹息之后,也突然顿悟。
这一天,在宋朝都城开封府的大街上,十二个年过花甲,鬓发斑白的老兵把臂高歌,旁若无人,渐行渐远,终于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他们的歌声还隐约可闻——
“漫揾英雄泪,揖别帝王家。想当年金戈铁马称雄壮,不过是胡乱厮杀。攒家一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且莫道种豆反得瓜……”
国内的事潘美并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会辞职吗?笑话,功名利禄就像人的青春年华,谁都知道是昙花一现,但每个人都因此而更加珍惜,把它紧紧抓住,绝不放手。
潘美坐在贺州城里,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在想着怎样从贺州到番禺。这段路无论怎样测量,都实在算不上远,但是中间还是有很多的阻碍。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他本身的致命缺陷——兵力太少。
作为攻击一方,现在他已经站在了南汉境内,哪里是路?哪里都是路!他应该分兵疾进,虚实相生,把南汉的防御体系彻底搞乱,然后从中找出一条尽量短的道儿来,让他从贺州冲向番禺。
只要冲进番禺,就意味着战争结束。他非常清楚,这就是南汉的特色。别的皇帝可以出逃,可以东山再起,但是像南汉刘氏这样的禽兽,只要出了番禺,就注定什么了都不是。
但是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终极目的呢?潘美想来想去,只好再次求助于他的亲密战友——刘鋹。历史证明,刘鋹在这场战争中给潘美的帮助无比巨大,从战争开始直到战争结束,堪称对潘美有求必应。这时潘美向番禺发出信息,声称自己嫌走路太累,要直接坐上伍彦柔开来的战船,从贺水的原路直捣南汉国都。
刘鋹慌了,伍彦柔脆败,只一个照面就被潘美放倒,这太出他意外了。怎么办?他和龚澄枢面面相觑,最后的答案仍然还是潘崇彻。事情紧急,脾气本来就不是原则。刘鋹加封潘崇彻为内太师、马步军都统,给他三万人马,要他马上北上,不必考虑别的,只要他守住贺水。
贺江,潘崇彻再没多话,领兵就出去了。这让刘鋹稍微安心,但他绝对想不到,潘崇彻在走出番禺城时,脸上的表情是深入骨髓的讥讽。他清楚,南汉完了,就从这时起,南汉就注定了亡国。谁都知道,南汉真正的门户在哪儿。
是韶关!
一条贺水,几十条船,这怎么能成为亡国的危险?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不过都是行军的道路,只要加强防守就是了。可韶关不同,那是南汉六十余年来重中之重的必保关隘,是刘鋹的祖先多年心血铸成的门户,重要性在南汉尽人皆知,可笑刘鋹和龚澄枢居然连这都不知道,还能不亡国吗?
之后潘崇彻就尽心竭力地防守起了贺水,他可以问心无愧向刘鋹的老爹,他的老领导刘晟的在天之灵起誓,贺水在他的防守之下稳如磐石,绝对不会被攻破。
事实上,潘美根本就没到贺水这边来。
潘美在公元970年的10月从贺州出兵,杀数千人,攻破南汉开建寨,擒南汉守将靳晖,兵锋直指昭州(今广西平乐西)、桂州(今广西桂林)。这两州的刺史田行、李承珪非常配合,直接弃城而逃,在10月末,潘美进一步攻克了连州(今广东连县)。
这时他的前面再也没有阻挡,韶关近在眼前。
真正的危险终于到了,可就是那么的诡异,番禺城内的刘鋹突然间面带微笑,向臣子们说出了下面一番话——大家别慌,昭、桂、连、贺这四州本来就是湖南的,北方佬就是为了它们才来的,拿走了这些,他们就满足了,就再也不会来了(今北师取之足矣,其不复南也)。
祝大家好梦,只要一觉醒来,明天的世界就又会那么美好……
一觉醒来之后,刘鋹就改了主意,或许是他的祖先们在梦里告诉了他什么吧,他决定马上派兵增援韶关。但是一个老问题又出现了,派谁去呢?
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出来折磨刘鋹,最后终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说实话,这个错觉很无奈的,但是非常美丽,让每个人都向往。因为它源自一个终极幻想——天下无敌。
南汉得天独厚,有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强的动物——大象。
一头头比房子还要高大的大象顶盔贯甲,上面坐着十几个手持超长武器的战士,在矮小得像是一条条小狗的敌人骑兵阵中往来冲杀,所向披靡……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战争场面啊,难道真的只能在梦中才会出现吗?如果能够变成现实,宋朝派来的那些敌兵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刘鋹的脑海里升起,也被其他所有的南汉人所认同,于是一个南汉将军的名字就被确认了——李承渥。他就是战象在南汉国内的代名词。刘鋹决定派他带着战象,率领大队人马去增援韶关。
这时候,就要肯定一下刘鋹和龚澄枢的工作成绩了,他们为了应付这次战争,在短短的二三个月期间,已经在都城兴王府(番禺)城内集结了至少二十万兵力。
二十万,不管怎样,这个数字都绝对惊人了。据考证,当时宋朝的全国总兵力也不过就是这么多。而且刘鋹变得理智,他似乎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韶关有多重要,一次性地派给了李承渥十余万兵马。
举倾国之兵的半数以上,再加上那么的超级战争武器——战象,刘鋹肯定这支军队必将胜利。就这样,在当年的12月,李承渥在韶关城外的莲花峰(今广东曲江南)下,终于和潘美相遇了。他没有犹豫,在第一时间就甩出了他的王牌。
好多的大象啊,突然从南汉的阵地里冲了出来,每一头上面都骑着十几个南汉大兵,史称“皆执兵杖”,向宋军冲了过来。
据史料所限,真的不知道宋朝的大兵们在面临这个场景时是什么反应,更没有理由说潘美在事先就知道了南汉人的阴谋诡计,要用这些肉山来对付他。进而像传奇小说那样,事先准备一些大象的天敌,比如说耗子之类(真遗憾,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耗子到底对大象有没有危害),或者水了火了之类的超人类武器。他的办法非常简单,极其粗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他先是命令军队把拒马(挡马的)都搬出来,在阵地前码好,虽然肯定挡不住,但是能顶一会儿是一会儿,然后命令全军所有的弓箭手都站到最前排来,一个字——射!
这就是一个军人所能做的一切。无论面对的是人,还是鬼,或者是神仙或者是大象,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兵刃与弓箭!
潘美的粗暴有了完美的结果,打个比喻吧,一只箭头与大象的吨位相比,好比蜜蜂的尾针和我们的体积的比例,但要是有一整窝马蜂的屁股都冲着你扎了过来,你的反应是什么?
原谅大象吧,它们真的迫不得已。
大象发现它们被骗了,自从它们玩这种游戏开始,就永远都是它们追,人类跑,它们乐此不疲,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虐待过它们!
它们转头就往回跑,速度之快,史称“乘者皆坠”,而且一头扎进南汉人的队伍里,继续玩了命地跑。潘美就跟在它们后面,跟着这些大象一直冲入敌阵,再冲出敌阵,之后就再也没有敌人了,他一直冲进了韶关。
南汉的门户就是这样被打开的。
之后收拾战场,发现死了好几万人,不过李承渥不在里面,这位李将军可能一直想追到大象问个明白,所以脱离了现场。宋军抓到了韶关刺史辛延渥和南汉的谏议大夫邹文远。潘美对他们很客气,但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辛延渥派个使者替他正式给刘鋹传个话,要刘鋹马上投降。
局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大门开了,一大半的兵都死了,还有反抗的可能吗?但是刘鋹不这么想,他接到口信后的反应让潘美大吃一惊,经典,太经典了,这人居然想到了中国面对外敌入侵时最传统最经典的防范办法——长城!
刘鋹要在韶关和兴王府之间的马迳(今广州北马鞍山)筑垒挖壕,来阻挡宋军的进攻。想想吧,垒得有多高?壕得有多长?才能变成另一道屏障?而这一切都要抢在潘美进攻之前完成才能有效。潘美没办法了,他想起了贺州城头上那些没法“劝降”的南汉人,看来上行才有下效,南汉的皇帝比他臣子们更难对付。
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的正月,潘美从韶关进军,接连攻克南汉的雄州(今广东南雄)、英州(今广东英德),这期间刘鋹也没闲着,他说干就干,已经在马迳开始筑垒,不过让他抓狂的那个老难题又一次出现了,他还是找不到人!
要派谁去守马迳啊……这时他终于想到了老将潘崇彻。不过一个消息紧跟着传了过来,让他彻底变冷。消息说贺水丢了,潘崇彻主动向宋朝投了降。
潘崇彻居然叛变了……得承认,这是个巨大的打击,让刘鋹很是震惊,也很痛苦,之后他痛定思痛,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再不派什么军中宿将了,这回他派出去守马迳的人是他皇宫里一个姓梁的宫女的干儿子,叫郭崇岳。他封郭崇岳为招讨使,统兵六万赶赴马迳。
这是他的身边人,他的亲信,该不会再欺骗他了吧!
郭崇岳到了马迳之后,第一件事是在堡垒和壕沟的中间再立上了一道栅栏,第二件是非常虔诚地向鬼神跪拜祈祷,每天早晚坚持,从不懈怠。(崇岳无谋勇,惟日祷于鬼神而已。)
就在这时,潘美意外地接到了刘鋹的信息。这是刘鋹自开战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宋朝人提出的建议——不说战,也别说降,我们谈和可以吗?万事好商量。
潘美的反应是马上把使者给扣了,然后全军开拔,向马迳挺进。行军途中,他再一次感谢了刘鋹,马迳的前面是泷头,那是一片真正的险山恶水,他一直怀疑那里有伏兵。现在好了,有这位使者的带领,宋军一路平安,迅速通过,直接来到了郭崇岳的面前。
这时是公元971年正月二十七日,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了近四个月,兴王府近在咫尺,潘美的速度并不算慢,可是历史很快就要记录下他毕生的一大遗憾。他应该更快一些,不过就算再快,他也没法挽回那些巨大的,没法弥补的损失。
在那以后,他可以对曹彬表面嬉笑,内心不平,也可以埋怨他的皇帝赵匡胤对他不公,尤其在下一场的并国之战中无视他平南汉的灭国经验,只让他当副将。但是谁让他这时真的把事给办砸了,让赵匡胤到嘴的肥鸭子变成了鸭骨架。
潘美到了马迳,离城兴王府只有一百多里远。也就是说,只要突破了马迳,潘美就可以在一天之内杀到刘鋹的面前。
刘鋹还是很平静,但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命令宫里的一个叫乐范的太监,把他最喜欢的女人加上南汉最高档的珍宝运往海边,装上了十几条大海船。他要逃了。
但是非常可悲,他又一次被人出卖。那些在他看来没有家世之累,绝对没有私心的太监没等局势进一步恶化,才到了海边就突然背叛,乐范和押船的一千多个士兵面对这么多的女人和财宝,一点都没犹豫,直接上船,开进了大海。
这群人从此在历史上杳无音信不知下落,但他们应该很幸福,有男人、有女人、有钱、有武器、还有久经官场的宦官,他们什么都不缺了,而且就算在海里遇到了飓风,翻了船都比在南汉时活得痛快。
但是刘鋹掉进了深渊,女人和钱都丢了,最重要的是出海求生的路断了!但是他求生的愿望仍然无比强烈,他再一次派出使者去见潘美,这次的价码被迫走低,他第一次提到了投降。
这时一个历史疑案出现,刘鋹请降,潘美也见到了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答应,并且没有回复,潘美直接把这些使者押送开封,交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匡胤处理。
是潘美没有接受投降的权限?还是另外有什么隐情?史料中没有交代,已经不可考证。但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严重的。
刘鋹更加害怕了,没处逃,连投降都不行,他只有命令郭崇岳加倍戒严,而且在2月份,他派出了硕果仅存的弟弟刘保兴带着勉强拼凑的一些部队来增援马迳。但再多的兵到了马迳都不起作用,他们每天都在郭崇岳的祈祷声里混日子,想活吗?那就跟着主帅大人一起祈祷吧,让宋朝人晚一点进攻……再晚一点进攻。
但是南汉还有一位真正的将军丁植廷在这里。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找到了郭崇岳,挑明了说——北方人把咱们横扫了(席卷之势,锋不可当),别看咱们人多,可不是吓破胆的,就是带伤的,再不冲出去挑战,一直这么守着只是等死!下面的事你听我的!
2月4日这一天,丁植廷命令郭崇岳殿后,自己率军出马迳,据水列阵,向宋军挑战。这真是大出潘美意料之外,不过他求之不得,立即响应,为了表示自己的谢意,他命令宋军积极一些,主动涉水过河,向南汉军发起攻击。
当天一场恶斗,限于实力,更限于士气,丁植廷败了,他当场战死。为他殿后的郭崇岳就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眼见战场上自己的人快死光了,他就带着人又回到马迳的栅栏里面去了。
就像那片栅栏神圣无比,能让他免受任何伤害。
就在当天晚上,宋军士兵加上运粮的丁夫每人手持两只火把,冲到了马迳的栅栏边。这时候这些抗御体系的真相露出来了,壕沟被一跃而过,栅栏竟然是用竹子扎的,一把大火之后,什么都没了。马迳的工事、南汉的士兵再加上郭崇岳,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潘美连夜起程,前面就是兴王府,就是这场战争的终点。要快,他知道必须得快,但是在当时,谁能告诉他必须得有多快,才能挽救那些马上就要毁掉的东西和他自己的命运?
有一个问题最能反映出一个国家的民族性格和智慧深度——怎样面对侵略。
欧洲的小国瑞士,以国家小钱财多著称,这正是标准的被打劫对象,但奇怪的是它已经有近二百多年的太平日子了,其间无论是法国的拿破仑还是德国的希特勒,都似乎对它视而不见。这是怎么搞的?
很简单,瑞士人公开宣称,我们国家里任何地方都有三样设施——酒馆、咖啡店、射击场。每一个想入侵瑞士的国家随时都可以,只是至少要扔下二百万具的尸体!
但是我们中国不是这样,我们的智慧是蛮深的,我们的老祖宗这样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就是说,我们要做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扔掉,这样自然就没有人来抢我们了。这里有些故意歪曲庄子先生的神圣语录了。不过这正是南汉刘鋹等人的处事哲学。他们是这样想的,也真这样做了。
宋朝的潘美火速杀来,刘鋹和龚澄枢、李托与内侍中薛崇誉等人迅速想好了对策——宋朝的军队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咱们国家里的好东西太多。那么这样好了,我们一把火烧光了它,变成一座空城,这样他们还会常驻吗?他们自然就回去了!
怎么样?多棒的主意,多高的见解。而且他们说干就干,从南汉的国库和宫殿放火,最后把所有能烧的全都烧掉。这样都做完之后,他们才在第二天大开城门,迎接潘美进城,告诉这位还是跑慢了的仁兄——你赢了。
潘美欲哭无泪。
潘美的心里在声嘶力竭地大骂,想仰天长啸之后就势狠狠地咬刘鋹一口!这就是你们给老子的报复吗?就是这样吗?!你们……得逞了。
谁都明白,侵略一个国家,为的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人口等等,最后这些才会升华成形而上的富足代表——那些贵重的物品,比如说珍珠、美玉什么的。所以这是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南汉三代人敲骨吸髓彻底无情才聚揽出来的财富,就这么白白地烧毁了!
这让他怎么向赵匡胤交差?现在比起来,他连王全斌都不如,不管平后蜀时杀了多少平民,耽误了多少工夫,可是孟昶的金银财宝现在都运进了开封,就藏在赵匡胤平时办工的讲武殿后身,那个叫封桩库的私人保险柜里。每天赵匡胤见人办事,派兵打仗,背靠着那么多的钱心里那叫个踏实,而南汉的宝藏早就划进了封桩库的账面了,可是现在……要他怎么办?!
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继续留在潮湿闷热的岭南,给赵匡胤彻底清理现场,为了赎罪,把后面的事做得地道些。然后他派人把刘鋹一伙儿都押送开封,让皇帝陛下自己发落。
后面的事就着实让人恶心了,刘鋹等人到了开封,赵匡胤先问他们焚烧府库之罪,刘鋹一概推给龚澄枢、李托、薛崇誉等人,甚至连平日里作恶多端都是这些太监替他干的,原话如下——“臣年十六僭伪号,澄枢等皆先臣旧人,每事,臣不得自由,在国时,臣是臣下,澄枢是国主。”
龚澄枢等人一片默然,不否认,不反驳,直到被宋朝砍头。
刘鋹连个懦夫都不算,他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不想再在这个人的身上浪费笔墨了,就此把他留在历史上的所有印迹都说一下,然后彻底揭过,从此不谈。此人在公元971年的5月1日,被赵匡胤用布帛拴着脖子,像拉条狗一样拉到了太庙去举行献俘仪式,然后把他赦免,封他为右千牛卫大将军,爵位是恩赦侯,他的弟弟刘保兴在马迳居然没有死,逃到民间又被潘美给挖了出来,这时也被封为左监门卫率府率。
之后他就在宋朝的开封开始了自己的侯爷生活,具体工作就是每天准时上朝报到,证明自己还在开封,还在被监控的安全范围之内。而他做得格外经心,每天早到晚退,结果有一次赵匡胤在讲武殿大宴群臣,他又先到了,赵匡胤看他真乖,于是先赏了他一杯酒。没想到这人马上就吓哭了,跪地下磕头,说——我反抗朝廷,让您派军队远征,这是我不对。可是我都投降了,就让我当个开封的顺民活下去吧,这酒我实在不敢喝。
赵匡胤大出意外,摸不着头脑。经他解释才知道,这个浑蛋在南汉时,只要看哪个臣子不顺眼,就赏一杯毒酒来了断。赵匡胤哈哈大笑——朕推赤心以待人,怎会行此事?
取过酒来,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左右示意,再给这人倒一杯。刘鋹满面羞惭,这才敢喝。
到了赵光义的时代,这个人变得更乖,开始主动讨好(这就是卑鄙狠毒的好处,这种人只要你能打服了他,他就会比你儿子还要孝顺),赵光义要攻打北汉,在公元979年于长春殿设宴饯行起程,席间刘鋹和各位降王一起出席,只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朝廷威灵远及海外,四方降王今日尽在座中,旦夕间太原刘氏又至,臣因率先来朝,原得以执鞭为降王之长!”
顿时满堂大笑,尤其赵光义得意非凡,正要出征,这个吉利讨得多好!刘鋹当时就又得了好多的赏赐。
还有什么话好说吗?当俘虏都当到了这个份上,刘禅、孙皓都算是什么?但就是这样,这个人仍然在宋太平兴国五年,即公元980年3月间死去,年仅三十九岁。
至于死因嘛,官方公布是病死,不过好像李煜、钱椒还有很多挡了赵光义路的人都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