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遭遇权臣
一、从藩王到帝王
忽然从一个藩王变身为皇帝,朱厚熜自己从来不曾料到。幸好他自幼在王府中受到良好教育,IQ(智商)也很高,所以能够迅速转换角色,很快就找到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就在位时间来说,明世宗朱厚熜,也就是嘉靖皇帝,在明代皇帝中可得亚军,仅次于他的孙子明神宗万历皇帝。就执政成绩而言,他也可以排在相对靠前的位置。尤其是在嘉靖初期,朱厚熜整顿朝纲、减轻赋役,力除武宗时期的诸多弊政,所以迎来了一段中兴时期,以至于“天下翕然称治” 。
和朱厚照的荒诞、随意形成鲜明对比,朱厚熜则是以认真和执着著称。即位之初的“议礼之争”,耗时长达三年之久,朱厚熜的执着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与杨廷和为首的阁臣展开激烈交锋,寸步不让,惊动朝野。
朱厚熜的执着也有道理。他一方面是为生父母争尊号,为自己正名分,一方面则是借此打破杨廷和等人操纵政局的局面。因为新登大位,前朝旧臣势力强大。尤其是首辅杨廷和自恃拥戴有功,并没有对朱厚熜表示出应有的尊重。而朱厚熜以藩王身份即位,政治根基尚不牢固,所以当他面对朝臣的集体抗争,暂时也能采取默默相抗的态度。他深知,不适当的发力只会伤着自己,如同拳头打在墙上一样,用力越狠,伤得越深。
当“议礼之争”进入到第三个年头时,朱厚熜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果断挥出拳头,借机树立权威。
嘉靖三年(1524)夏日的某天,失去耐性的朱厚熜,忽然对朝臣大打出手。当时,跪拜在左顺门的朝臣很多,呼号之声震动皇宫内外。世宗本以为杨廷和等人退休之后,朝臣会就此做出退让,没想到他们依旧不依不饶,而且变本加厉。
朱厚熜怒火中烧,果断出手,大批的锦衣卫随即出动。他们不仅将参与跪拜的朝臣姓名一一记录在案,同时还将为首的大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御史余翱等人抓捕入狱。
看到锦衣卫抓人,朝臣迅速由呼号变为哭嚎,而且哭声震天动地,直达内廷。不明真相之人还以为皇帝家里出了什么人命。
随着大臣们哭闹行动的升级,世宗的愤怒也跟着升级。他随即命令锦衣卫继续大范围抓人。参与哭闹的官员中,凡是五品以下的,一律被抓。算上之前几位带头的,总共有一百三十四人被关进诏狱 。第二天,余怒未消的朱厚熜对他们做出了进一步处罚,命锦衣卫校尉对这些大臣逐一施以廷杖之刑,其中竟然有十六人被活活打死 。为首的几人所受处罚更为严厉,在被杖责不到十天之后,又受到一次廷杖,其中张原被打死,三人被流放,两人死在流放之地。
这次“议礼之争”,本来只是口舌之争,明世宗却忽然翻脸,兴起大狱,杖责群臣,而且令不少朝臣毙命,所作所为难免受人诟病。但是,通过这次事件,他树立了权威,朝臣再不敢轻易表露出任何的不尊重。
在赶走杨廷和前后,世宗一直都在悄悄地布局,兴献王府的旧部先后受到重用。锦衣卫的地位尤其特殊,世宗更需要重用亲信。即位之初,执掌锦衣卫的是朱宸,他不是世宗的亲信,所以在被抓到贪腐的把柄之后,迅速就被罢免。取而代之的是骆安,继而是王佐、陈寅,这些都是兴献王府的旧人,朱厚熜的老部下。
执政初期的世宗,一直以严以驭官、宽以治民著称。即便是面对身边的亲信,他同样也是严格要求,这种严格近于苛刻。曾经连锦衣卫部分官校也都缺衣少鞋,于是发生了骆安“奏讨衣鞋” 之事。
嘉靖七年(1528),锦衣卫指挥使骆安奏称,值班的侍卫旗校已经没冬衣可穿,希望工部能够按照近日巡捕官军以及侍卫红盔官军为例,补发相应的衣物。没想到工部尚书刘麟当即拒绝了这一请求。刘麟说,这些棉袄、棉鞋之类,原本都是为边关将士准备的。戍边将士所遭受的寒冷和痛苦,始终远超内地。所以,即便是骆安发出请求,也还是不能滥发。
骆安非常不服气,继续上奏世宗。他的坚持令世宗心生怜悯。不久,朱厚熜下令,给这些侍卫军旗按照每人七钱的标准补发银两,而且每五年补发一次,让他们自行制造衣鞋。
即便是骆安,在遭到参劾之时,也会受到世宗的处罚。嘉靖八年(1529),有官员参劾骆安量刑失当,有失公平,世宗下令扣发骆安两个月俸禄。第二年,又有兵科都给事中张润身对骆安等人提出参劾,检举揭发锦衣卫官员在考试选拔过程中存在徇私舞弊的行为,依律应当予以罢免。最后,世宗虽念及旧情,还是将骆安降为指挥佥事。
对自己的亲信人员,对锦衣卫指挥使,世宗尚且能够保持这种严厉态度,嘉靖初期的政治气候由此可见一斑。此后,接替骆安的王佐和陈寅,办事非常严谨,为人一贯忠厚,都留下了不错的口碑。
嘉靖六年(1527),兵部侍郎张璁等人建议,应该将惩治赃官事宜重新交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至于东厂、锦衣卫之诏狱,还是应该回归到缉捕盗贼、拷问奸细这些任务上来。法司和诏狱的职责应该区分开来,不能发生旷官和侵官现象。也就是说,锦衣卫不能包办一切,不能抢了刑部的活,而让刑部无事可做。
张璁等人的提议,实则是希望世宗能够对厂卫的职权适当加以限制。世宗对此深以为然,立即下诏进行纠正。
为了除去武宗时期恶政的影响,世宗进行了各种努力。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不仅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效,也获得了广泛的赞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形也开始发生改变。一个名叫严嵩的权臣,走上了政治舞台,成为世宗的亲信和受人瞩目的政治明星。这注定将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发生。
二、权臣上位
严嵩,弘治十八年(1505)考中进士,在授予编修之后不久,便因病辞职回乡。此后,他在钤山读了十年书,颇有清誉。重返朝廷之后被晋升为侍讲,代理南京翰林院事务。
起初,严嵩尚且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渐渐地,他变了,成为官场混混。他非常善于撰写青词,也因此而获得皇帝的重视。这青词是举行斋醮仪式时献给天神的文字,所以一向要求严格。当时除了严嵩的青词之外,没有人能完全符合皇帝的心意。
决定混官场之后,严嵩迅速掌握了两大秘诀,那就是“拍”和“送”。所谓“拍”,就是拍马屁;所谓“送”,就是送财物。因为擅长使用这两大秘诀,严嵩在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
嘉靖七年(1528),严嵩在任礼部右侍郎期间,曾奉世宗之命祭拜显陵,回来后他便开始展示“拍马屁”的神功。他向世宗奏称,各处都出现祥瑞,显然是上苍对皇帝的眷爱,建议世宗迎合天意,刻石纪念。朱厚熜非常高兴,随即提拔严嵩为吏部左侍郎,再升南京礼部尚书,不久又改任吏部尚书。
只不过是初试身手,就取得极大成功,严嵩决定继续施展“拍”的功夫。从此之后,他“益务为佞悦” ,处处取悦于皇上,要将“拍马屁”神功进行到底了。
当时,世宗希望能在明堂祭祀父亲(称献皇帝),并上尊号,列入太庙。对此,群臣都提出反对意见,这惹恼了世宗。严嵩起初也表示反对,但很快就放弃了先前的主张。他非常明白,遇事还是要顺着皇帝的心意才行,他不仅为世宗规划好详细的礼仪,还竭尽献媚、取悦之能事,就此得到了一大笔赏赐。
世宗既然想给生父上尊谥和圣号,严嵩便奏称全国各地都有祥瑞出现,皇帝此举完全是顺从天意,所以应该接受群臣的朝贺。不仅如此,他还下了一番力气写出《庆云赋》和《大礼告成颂》呈奏皇帝。朱厚熜龙颜大悦,不久便下令加封严嵩为太子太保,有资格侍从皇上幸临承天府,并获得与宰辅大臣相当的赏赐。
严嵩的第二招是“送”。既然要送,那就需要找到东西才行,这便需要四处索取。随着地位的提升,巴结严嵩的人越来越多,他正好可以乘机索贿。就连各宗室藩王请求抚恤和乞求封爵,严嵩都会向他们索取贿赂。他的儿子严世蕃则成为他的代言人,在各部之间疏通关节。
很快,严嵩就以行贿受贿闻名于世。当时,南北两京的给事中和御史弹劾贪污大臣的名单中,严嵩都被列为第一个。但是,每次受到弹劾时,严嵩都急忙跑去向世宗表忠心,竟然都能蒙混过关,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机。
严嵩将内阁首辅夏言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所以处心积虑想要扳倒他,再取而代之。在开始时,他对夏言处处恭谨礼让,甚至在陈述意见书时,长跪诵读。只因为他和夏言是同乡,所以一直尊称夏言为前辈。
夏言一度相信严嵩真的是尊崇自己,所以将其当作门客看待。但是,接下来,他看到严嵩非常善于谄言媚语,也很得皇帝欢心,便逐渐对其不齿,于是示意言官一次次地弹劾严嵩。世宗虽然不予理睬,但夏、严二人的关系已经急剧恶化。
有一次,世宗亲制了五顶沉水香冠,赐给夏言等人。没想到夏言不识抬举,没有接受,令世宗非常不悦。而严嵩则时刻戴着这顶香冠,还特地罩上一层轻纱善加保护,令世宗从内心深处更加亲近严嵩。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某天,严嵩有幸得到皇帝的宴请。一见到皇帝,他便下跪磕头,泪如雨下,哭诉夏言如何欺负自己。世宗让他把夏言的罪状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严嵩终于有机会大揭其短。世宗听后大为恼火,立即诏令礼部细数夏言的罪过,尤其对他指使言官、妄自裁决军国大事等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看到皇帝发怒,夏言非常害怕,连忙上书认错。过了十多天,他便请求皇上准许他告老还乡,话语之中充满恳切和哀伤。结果,请辞的奏章在皇帝那里放了八天,世宗一直犹豫不决。没想到这期间忽然遇到了一场日食,世宗认为其中蕴含了天意,于是下定决心剥夺夏言的官职,打发他回老家了。
在扳倒夏言之后,严嵩如愿进入内阁,拜武英殿大学士,入文渊阁值班,兼管礼部事务。当时,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仍然坚持在西苑的班房值班,有时候连洗漱都顾不上。朱厚熜对他的勤政盛赞不已,赏赐一块银记(银质印章),上刻“忠勤敏达”四字,并加封太子太傅。翟銮、许赞、张璧等人虽与严嵩同时进入内阁,但都没有机会像严嵩那样参与起草圣旨,所以政事从此全归严嵩一人。
三、锦衣都督
在严嵩逐渐取得权势的同时,一个名叫陆炳的官员也渐渐开始在政坛上崛起,成为掌管锦衣卫的都指挥同知。他成了严嵩需要联手的对象。
陆炳出生于锦衣卫世家,祖父陆墀曾在锦衣卫任总旗,父亲陆松袭父职,被兴献王选为仪卫司典仗。因为朱厚熜继承皇位,陆松的仕途也顺畅起来,被升为后府都督佥事,协理锦衣卫事务。陆炳生在军人世家,不仅身材高大、健壮勇猛,而且肤色火红,走起路来就像仙鹤一样优雅而又稳健。
陆炳和朱厚熜还有一层非常特殊的关系,他们喝着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陆炳的母亲是皇帝的奶妈。因为这一层关系,陆炳从小就可以跟随母亲进入宫中,经常陪着朱厚熜玩耍。
嘉靖八年(1529),陆炳顺利通过武举会试,被授予锦衣卫副千户。父亲陆松死后,他承袭担任指挥佥事,不久就被提升为代理指挥使,执掌南镇抚司事务。
有一次,他跟随皇帝到南方巡视。夜里四更时分,行宫忽然起火,随从官员仓促之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如何救人。危急时分,陆炳用自己的身体猛力撞开门板,把同样惊慌无助的皇帝背了出来。因为救驾有功,陆炳更受皇帝宠信,被提拔为都指挥同知,执掌锦衣卫事务。至于锦衣卫指挥使,只能完全听从他的指挥。陆炳曾经棒杀兵马指挥,被御史弹劾,但朱厚熜下诏不予追究。
不久,陆炳又被提拔为代理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其权势远远超过各位前任。在他之后,以都督身份总领锦衣卫才成为常例。至于指挥使,已经不如之前势大,不管是北京的,还是南京的,抑或是世袭的,都必须听从都督的吩咐。
与别人相比,陆炳属于少年得志,骤然显贵,所以他的同僚多半可以做他的父辈。有的人看不起陆炳,认为他只是运气好、出身好罢了。对于这些人,陆炳表面上都非常客气,甚至充满尊敬,背地里却使用各种计策,逐步除掉那些轻视他的人。
在朝臣之中,陆炳非常注意巴结阁臣夏言、严嵩这样有权势的重臣,努力讨取他们的欢心。但是,这两位阁臣你争我斗,令陆炳一度不知如何取舍。经过一番斟酌之后,陆炳终于倒向了严嵩。
陆炳本来也与夏言非常亲近,是夏言的耿直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当时,御史弹劾陆炳的各种不法之事,夏言得知之后,立即代拟圣旨要将陆炳逮捕治罪。情急之下,陆炳试图用三千两黄金赎罪,通过行贿寻求解脱,结果遭到夏言的严词拒绝。无奈之下,陆炳只得长跪于地,以泪求饶,终于令夏言松口。
虽然得到宽恕,陆炳始终觉得留下把柄在别人手中,如芒刺在背,不仅感到心虚,而且怀恨在心。看到严嵩和夏言争权,陆炳当然要帮助严嵩。他利用职务之便,搜集夏言与边关将领私自结交之事,向朝廷检举揭发,于是夏言被判死罪。
严嵩则出于感激,任由陆炳胡作非为,还和他一起筹划不法之事,公然贪赃枉法。陆炳也看出严嵩父子掌握了六部所有的权力,所以大小事务都对他们详细汇报。由此开始,锦衣卫几乎变成了严氏父子的私人机构。
在严嵩的庇护之下,陆炳开始肆意聚敛财富。和以往历任锦衣卫大佬一样,他同样非常善于利用那些流氓地痞充当耳目,任用匪气较重的官吏担任爪牙。所以,民间再细小的情况也都被他全部侦知。
陆炳尤其注意利用手中的侦察力量,仔细关注各地富豪的一举一动,因为在他们身上很有油水可捞。富豪们犯下很小的过错,就立即会被锦衣卫收捕,随即就会被抄家,多年辛苦积攒的财富也会迅速被陆炳鲸吞。
因为非常善于巧取豪夺,陆炳所积累的资财无法计数,光是豪宅就多达十余所,庄园更是遍布四方。当时的文武百官争相奔走其门下,每年依靠索贿得到的收入无法计算。
没人敢得罪权倾天下的陆炳,只有在传说中才会有人伸张正义。据传,一位江洋大盗忽然光临陆炳家,取走了大量的珠宝,而且警告陆炳不要声张。结果,陆炳在丢失了财物之后,很长时间内都不敢吭声。有一次,他偶尔与巡按御史谈及此事,没想到当天夜里这位大侠再次光临,并且斥责陆炳:“特地嘱咐你不要乱说,你为什么忘记了?”看着惊慌失措的陆炳,江洋大盗笑了:“纵然是一百个御史,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今天先饶你一命。”说罢,他一跃而去,不知所之。
这则故事记载于明人笔记《五杂俎》中,反映出当时的百姓厌恶陆炳,希望有人能对其加以惩治的愿望。
对于部下和普通官吏,陆炳一向只知索取,滥发淫威。但在有权有势的人面前,他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不仅竭力周旋,而且豁达、慷慨。世宗曾多次制造大案,陆炳则经常在暗中对这些人选择性地加以保护。在他的任期之内,从不会主动陷害权贵,甚至“未尝构陷一人” 。不少官员受到收买,不仅不会追究他贪赃枉法之举,反倒是众口一词地称赞他。
总之,陆都督是个内心复杂的大滑头,工于心计的多面人。在主人面前,他是不折不扣的奴才;在平民面前,他立即变身为饿狼。如果说严嵩经常是在表面上使坏的话,陆炳则更擅长在暗中作恶。锦衣卫与权贵勾结在一起,使得嘉靖后期的朝政变了模样。
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下,善于逢迎的陆炳,不仅得到了善终,而且得到“武惠”的谥号,得赠忠诚伯。隆庆初年,他虽然被治罪并剥夺家产,但万历年间又被张居正追记救驾之功,其子孙得到了世袭锦衣卫的恩赐。
四、不畏强权的沈炼
陆炳掌管锦衣卫,而且与严嵩沆瀣一气,却仍然无法保证锦衣卫全体官校都屈从其淫威,俯首帖耳。锦衣卫经历沈炼就是这样一位洁身自好、不阿权贵的勇士,在强权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气节。
沈炼,字纯甫,会稽人。嘉靖十七年(1538)考中进士,被授官溧阳知县,后又被调入朝廷,担任锦衣卫经历。
由于性格刚直,嫉恶如仇,在旁人看来,沈炼多少有一些狂放不羁。尤其是喝酒之后,他更是不修边幅、旁若无人。意外的是,陆炳对他很好。在陆炳的周围,都是一些没文化的粗人,确实需要一位像沈炼这样的读书人,帮助他处理来往文书。
因为陆炳与严嵩父子交情非常深厚,所以沈炼多次陪着陆炳到严世蕃家中喝酒,也由此掌握了很多严氏父子的秘密。严世蕃喜欢用酒来虐待客人,一般人都只能忍气吞声,只有沈炼不畏权贵,总是和他唱反调。这反倒令严世蕃心生畏惧,不敢和沈炼过多计较。
有一次,正好遇到蒙古俺答侵犯京师,借助武力,强求贡品,而且使者言辞轻慢。司业赵贞吉希望朝廷不要答应,但是廷臣之中却没有什么人支持他。见此情形,沈炼果断地站了出来。吏部尚书夏邦谟问道:“你是什么官?”沈炼回答:“我是锦衣卫经历沈炼。大臣们都不敢说话了,所以只能轮到小吏发言。”
当时,北方俺答的实力越来越强,明廷这边则是委曲求全,一味退缩。国中无人致使敌寇猖狂,沈炼对此感到非常愤慨。所以,他上书朝廷,请求派出军队保护陵寝,同时集合勤王军十余万,趁着敌人疲惫之时发起攻击,认为这样一定会取得胜利。可是嘉靖皇帝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边臣都知道严嵩因为受皇帝优宠而如日中天,所以竞相行贿。战事失利之后,他们害怕获罪,只能送出更多的金银财宝贿赂严嵩,以至贿赂一天重过一天。沈炼得知这些情况,每每扼腕叹息,从内心深处痛恨严嵩。
有一天,沈炼和尚宝丞张逊业一起饮酒,酒喝到一半时,谈及严嵩专权,因而慷慨怒骂,涕泪俱下。随后,他上书请求罢免严嵩。
在奏疏中,沈炼痛斥严嵩祸国殃民,斥其“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即便是在俺答侵犯顺天、臣民受外寇之辱的危急时刻,作为当朝大学士的严嵩不仅没有任用贤能、咨询方略,反而伙同其子图谋私利。更甚者,他们对一些忠良之臣的谋略多方阻止,反倒对那些谀谄小人曲意加以引荐。于是渐渐形成了“要贿鬻官,沽恩结客” 的恶劣风气。
接下来,沈炼指出严嵩专权更大的危害是:目无尊长、藐视皇权。因为不管朝廷想赏赐谁,严嵩都会抢着说“由我来赏赐”;朝廷想惩罚谁,他也会抢着说“由我来惩罚”。长久下去,人们都学会了窥探严嵩的好恶,反倒是忘记了朝廷的恩威。
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对严嵩说三道四,唯独沈炼有这个胆子。他在奏疏中,列举了严嵩的十大罪状:一是收纳将帅的贿赂,破坏边陲的安宁;二是接受诸王馈赠,暗中予以庇护;三是延揽吏部之权,败坏为官之道;四是向抚按索贿已成惯例,导致国家和百姓之财一天天减少;五是暗中打压言官,使人不敢直言;六是嫉妒贤能,只要有人胆敢忤逆,必被置于死地;七是纵容儿子接受财物,致使天下之人皆生怨恨;八是经常私自运送财物回乡,致使沿途驿站不堪骚扰;九是久居政府,擅宠害政;十是不能协助讨伐敌贼,贻害君父。
沈炼直陈严嵩之恶,请求将其罢免,完全是忠良之举,没想到就此惹恼了世宗。沈炼在被杖责数十之后,被贬谪到保安一带种田。
到保安之后,沈炼没有房子住。有商人得知其获罪缘由,便让出房子给他住。里长也会天天送来柴米,还将自家子弟送来跟着他读书学习。沈炼和大家一起说着忠义大节,举座都非常高兴。这些塞外之人不仅忠厚直爽,而且熟知严嵩的罪恶,都会和沈炼争着痛骂严嵩。
渐渐地,这些人将痛骂严嵩父子当成家常便饭,而且还将严嵩连同李林甫、秦桧等人束缚成稻草人,酒醉之后就聚集起一帮人对着这些稻草人练习射箭。有时候,他们骑马越过居庸关口,面向南方,伸手指骂严嵩,骂到痛处则是一番号哭,哭到伤心处,又只能打马折回。
渐渐地,这些事情传到了京师。严嵩父子也听到了,所以从内心深处更加痛恨沈炼,一直寻找机会报复。
其时,严嵩的党徒杨顺总督宣府、大同,当时俺答入侵,攻破应州一带四十多座堡寨。杨顺害怕朝廷追究责任,于是诛杀逃兵以冒充敌军的首级,甚至杀民冒功。沈炼知道这些情况,因此非常痛恨杨总督。他一方面写信谴责杨顺,一面写文章祭祀那些冤死之人,言辞中充满了对杨顺的挖苦和讽刺。杨顺大怒,私下找到严世蕃,诬告沈炼招募勇士练习剑法和射术,居心叵测。
严世蕃认定这是除掉沈炼的大好机会,于是嘱咐同是严嵩党徒的巡按御史路楷,配合杨顺杀死沈炼,并许诺会给他们厚报。此后,这两个人日夜图谋如何中伤沈炼。
正好当时蔚州一带出现白莲教,他们蛊惑人心,而且出入漠北,泄露边情。官军抓捕了其中不少人,经过审讯,又牵连出很多人。杨顺大喜,和路楷串通起来,把沈炼的名字列入其中。不仅如此,他们还诬蔑说白莲教听从沈炼的指挥,甚至为首之人阎浩也是沈炼的学生。掌管兵部的许论,因为沈炼此前也曾得罪过自己,因而不愿意深究真伪,只想迅速处置沈炼。不久,沈炼被斩于宣府街市,他的儿子沈衮、沈褒,都被杨顺打死,只有沈襄侥幸留住性命,被发配戍边。
直到隆庆初年,沈炼才得到平反,获赠光禄寺少卿,沈襄则被任命为官。沈襄随即上书陈述杨顺、路楷当年的杀人罪证,皇帝下令审查,不久便将这二人处死,一段不白之冤终于得到了昭雪。
五、权臣伏法
对严嵩的骄横,世宗朱厚熜也并非毫无觉察。皇帝曾经在许赞因老病离职、张璧病亡之后,忽然重新起用夏言,并且借用夏言的力量,赶走了严嵩的部分党羽。受此惊吓后,严嵩决意反扑。他利用陆炳多方搜集并捏造夏言的种种罪证,终于令夏言暴尸街头。
既然能把夏言干掉,其他朝臣自然不在话下。只要是严嵩不喜欢的人,就会借助升迁考察等时机被拿掉,而且还不留任何痕迹。至于弹劾严氏父子的官员,比如谢瑜、叶经等人,则统统遭到贬职。
朱厚熜是过度自信的皇帝,他相信自己的英明神武,所以即便出错,也要为自己护短。严嵩很好地把握了世宗的这种心理,经常利用这个弱点借事激怒皇上,在残害别人的同时,谋取个人私利,扩大自己的权势。张经、李天宠、王忬等人的死,几乎都与严嵩相关。
大将军仇鸾曾被曾铣弹劾,后来便倚靠严嵩的势力排挤曾铣。两人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大将军和大学士立即结为同盟。
不仅是结成同盟,不久之后,他们还结为父子关系。大学士严嵩因为年长,所以成了大将军仇鸾的干爹。
后来,仇鸾因为在前线牵制敌寇立下战功,获得世宗的赏识和重用,这对父子的关系开始发生改变。起初阶段,严嵩还真把仇鸾当成儿子看待,虽然没有严世蕃那么亲,但也投入了一些真感情。但随着仇鸾地位的上升,二人之间发生了直接的利益冲突,于是就此失和。
无数事实证明,因为政治利益而结成父子关系的,往往很不牢靠。钱宁找了皇帝做干爹,都免不了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仇鸾找来个大学士做干爹,当然更不要指望会有好结果。
严嵩开始秘密上书,在世宗面前诋毁仇鸾。只是皇帝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反而更加信任仇鸾。
就这样,当初二人亲密如父子的关系迅速瓦解。既然干爹不仁,那就不能怪干儿子不义。仇鸾非常懊悔当初认贼作父的冲动,开始在皇帝面前一个劲儿地告干爹的黑状。也许是因为世宗早就对严嵩父子的各种不法之举有所耳闻,所以他相信了大将军,逐渐疏远大学士。即便是严嵩入宫值班,也有好几次不被世宗召见。严嵩看到徐阶、李本觐见皇帝,便试图和他们一同进去。但走到西华门时,看门的护卫拦住了他,因为他不是皇上所要召见的人。严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与严世蕃先是相对无言,后又抱头痛哭。曾经的权臣,如今真真切切地被冷落到了一边。
严嵩不得不苦寻出路。他找到了陆炳,因为他相信这个特务头子的能量。而且,他发现当时陆炳正与仇鸾争宠,正是利用的好机会。
在陆炳身上确实有着一种看不见的能量。即便仇鸾非常得宠,甚至实力已经凌驾于严嵩之上,但他还是惧怕陆炳三分。平时见面,陆炳也会假意奉承大将军,不会与其正面交锋。陆炳非常擅长使用一些阴损招数。他私下出钱收买和结交那些与仇鸾亲近的人,利用他们窥探仇鸾的隐私,搜集他的违法罪证。
严嵩熟悉陆炳的套路,坚信陆炳不会令他失望。可是,正当他们互相勾结,试图出手扳倒大将军时,没想到仇鸾自己病倒了,并一直卧床不起。
在陆炳看来,即便是人病倒了,也不能就此放过。他抓住时机,立即向世宗揭发了大将军各种图谋不轨的罪证。面对一条条的证据,朱厚熜大吃一惊。他相信这些罪证都是锦衣卫长期跟踪所得到的真材实料,于是下令立即收回当初赐给仇鸾的大印。仇鸾本来就重病缠身,受到此番打击,很快就忧惧而死。但是世宗还是决定对这个叛贼加以严惩,大将军随即被剖棺戮尸。
除掉大将军之后,世宗果然开始恢复了对严嵩的信任,就连严世蕃也被提拔为工部左侍郎。有了前面的教训,严嵩更费心思揣摩皇帝的心意,甚至能左右其喜怒,想办的事几乎没有失手过。朝臣也开始像以往那样,纷纷攀附严嵩。
晚年的朱厚熜长期隐居西内,不复当初勤政,大臣极少得到拜见皇帝的机会,只有严嵩一人有机会接近皇帝。有时候,皇帝在一天之内几次投给严嵩手札,其他人都不知情,任由严嵩肆意妄为。
当时,倭寇骚扰江南,世宗任命赵文华督察军情。浙直总督胡宗宪设计诱降海盗汪直、徐海,赵文华将此功劳转让严嵩。世宗赏赐严嵩兼领尚书的俸禄,但严嵩居然忘记了谢恩。这可能是严嵩有意为之,因为此后面对皇帝的几次褒奖赏赐,他都没有谢恩。严嵩的这些举动,自然会令朱厚熜感到非常不舒服。
朱厚熜不敢完全相信严嵩,有时故意否定严嵩的意见,以此来杀一杀他的气势。他知道严嵩掌权太久,亲信和门徒已经占据了各个要害部门,不能不加以提防。所以,他渐渐地重新厌恶起严嵩,转而亲近阁臣徐阶。
徐阶的好友吴时来等人纷纷上书弹劾严嵩,严嵩密请皇帝追究幕后主使,将这些人关进诏狱,严加惩治,但是来回审问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皇帝不愿意追究此事,徐阶则乘机继续排挤严嵩。严嵩力荐亲信担任吏部尚书,但才当了三个月就被罢斥。赵文华受到贬职,严嵩同样无法施救,他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头了。
御史邹应龙揣摩出皇帝的心意,上书弹劾严嵩父子违法,甚至发出毒誓:“如果所言不符事实,就请斩下首级来向严嵩父子谢罪。”世宗随即降旨,勒令严嵩退休,同时对严世蕃依法审判。不久,严世蕃和他的两个儿子—锦衣卫官员严鹄、严鸿,以及门客罗龙文等,都被发配戍边。
严嵩虽然极力挣扎,但终究无法改变命运的唾弃。过了几年,他在寂寞中老死,不久之后,严世蕃也伏法被斩。抄家时,从严世蕃家中搜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其他珍宝奇玩也价值数百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