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就是这样——世相两张皮
01.人世间充满变数
1916年1月25日,蔡锷率军抵贵州,发电报给贵州护军使刘显世,命令其立即起兵。
说起这刘显世来,他本是贵州一个土财主,家资豪富。适逢晚清乱世,就率领家族子弟办团练,以维护乡里。同时把子弟中最优秀的,都送出去学习。这一学可就乱了套,刘显世的外甥王伯群,把自己学成了君宪派,成为了国会议员。而刘显世另一个外甥王文华更狠,把自己学成了革命党。
王文华学成归来,强烈要求执掌兵权。于刘显世而言,虽说王文华是革命党,可终究是自己的外甥,军权不给外甥还给谁?只能交给他。
此后的贵州,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君宪派是刘显世家的人,革命党也是刘显世家的人,每临讨论国家大事,家里的饭桌上必然是厮打成一团。刘显世劝了这个劝那个,把自己累得半死。
再之后辛亥革命,贵州君宪派与革命党双方携手,宣布了贵州独立的好消息。刚刚念完宣言,就听得炮声隆隆,原来是云南地方太小,搁不下蔡锷和唐继尧两个大人物,于是唐继尧就干脆来贵州跑马占地来了。
唐继尧入主贵州,抢了大都督之位,随即大开杀戒。
有关这一段历史,刘立勤、张明金两人合编了本《中华民国历史上的20大派系军阀》,此书名字超长,在书中这样写道:
……这时,贵州已响应武昌起义,并成立了军政府。蔡锷立即命令唐停止进军,回兵增援入川滇军,准备进攻湖北。但唐继尧在贵州立宪派的挑动下,突袭贵阳,对不为己用的官兵,实行大屠杀,至今民间称螺丝山麓为万人坑。唐在血腥镇压的基础上,当上了贵州都督。他在云南辛亥起义中,确属有功,但在援黔中实行大屠杀,却创下了民国史上武力夺取邻省的恶劣先例。
在这里,文中所提到的,挑拨唐继尧突袭贵阳的立宪派,实际上就是刘显世这一家活宝。但为什么书中不说他们的名字呢?
这是因为,刘显世一家稍过一会儿,就要在书中后面冒出来,冒出来时全都是正面形象,让写书的人神经短路,不知道该咋个写法,才能让自己情绪稳定。
导致史书中躲躲闪闪、闪烁其词的因由,就在于史观的错乱。史观唯有人性的表述,才能够完整地表述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任何非人性的指标或定义,都把历史人物片面化了。这种片面化的描述,不仅表现在刘显世一家人身上,也表现在唐继尧身上。
比如说,唐继尧血涂黔省,造成螺丝山万人坑之事,唐家后人唐筱蓂就不停地在跟大家解释:
……贵州匪乱,派人来滇求援,先君即奉命将北伐的军队带去先平黔乱。在一次剿匪战役中,俘获了千余名土匪,一齐集中在贵阳近郊的螺丝山下。有人主张用机枪一齐射杀,但先君认为太过残忍,而且以力压制,终非善策。即在千余名俘匪中,挑选面貌凶恶,性情横暴的几十人,以杀鸡儆猴的意思,把他们正法了。这种不滥施淫威的作法,深为黔省人士所赞许。故当黔乱平定之后,黔人就一致挽留先君在黔处理善后。(《民国军阀》)
唐家人在这里解释说:唐继尧血涂黔省,制造万人坑惨案,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实际情况是这个样子的。为了证明唐继尧并非滥杀之人,唐家人还说了这样一件事:
云南响应辛亥革命后,唐继尧担任了攻取制台衙门的任务,冲锋时衙门里突然机关枪狂扫,幸亏有个卫兵一下子将唐继尧推倒在地,否则必死无疑。事隔多年,唐继尧忽发怀古之幽思,召集了一帮子辛亥老人,于家中宴席,评说自己生平最险之事,唐继尧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时在座的,有个乡长徐采臣,他望着唐继尧,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大声说:不好意思,我就把实话跟你说了吧,那天在制台衙门里,用机关枪向你扫射的,正是我。
唐继尧听了,呆怔半晌,曰:人世间的因缘变幻,竟是如此不可知。
唐继尧的感叹,道破了人类社会的普遍性规律:未来是不可知的,充满了变数。今天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在明天干出些什么来。
02.千万不要得罪校长
总之,唐继尧之为人也,有可能并不像某些书中所描写的那样不堪。但无论如何,他抢了贵州大都督之位,这势必让贵州当地的政治势力,大为不满。
起初,告状的书信如雪片般,飞往武昌黎元洪处,但黎元洪陷入北洋铁围之中,问题无法解决是必然的。
然后,告状的书信又半道上掉了头,哗啦啦飞往南京临时政府孙文处,但孙文也没能力解决这个怪问题,于是问题继续悬而不决。
终于轮到了袁世凯摆布天下,这厮端的有手段,他将蔡锷调入北京重用,让唐继尧回去做云南大都督。再由唐继尧推荐一个贵州的政治势力,掌控黔省。
唐继尧推荐的人,就是刘显世。
当时袁世凯一看刘显世这个人,嗯,这个人行不行啊,好像不太行啊,要不咱们把这个刘显世降级使用吧……袁世凯任命刘显世为贵州护军使,这就算和刘家结了仇。
任命刘显世为护军使,怎么还会结仇呢?
这是因为,全国各省执掌兵权的人物,都任命为将军,比如陈宦就是四川将军,张作霖是奉天将军。而刘显世偏偏比所有将军矮一头,你想他心里能不憋火吗?
得罪刘显世也就算了,偏偏袁世凯犯了糊涂,又得罪了一个绝对不可以得罪的人。
这人是谁呢?他就是贵州南明学校校长张彭年先生。
事实上,正是这个张彭年,他一个人主导了贵州全省的政局,导致了黔省转入护国军阵营,从而让袁世凯吃了一个大亏。
可张彭年只是一个校长,又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呢?
实际上,校长只是张彭年身份之一,此前他还有一个身份,贵州省议会议长。这个身份牛气啊,让张校长好不风光,忽如一夜噩梦来,一树梨花压海棠,那袁世凯为了当皇帝,取消了各省议会,张议长忽悠一下子,由政界显达人士,沦为教育口清贫人物,这让张校长如何不怒火攻心?
却说张校长被解除议长之职,矢志要摆平袁世凯,而此时贵州护军使刘显世家饭桌上,正吵成一团。当时饭桌上吃饭的人有:护军使刘显世、外甥王文华以及刘显世的堂兄刘显潜。
王文华首先拿起饭碗,火速拨拉两口,说:袁世凯倒行逆施,开帝制的倒车,让我们的共和革命,付之一炬,这岂可容忍?我们应当立即起兵,与蔡锷联手,北上径取两湖,以定天下。
刘显潜急忙拿起饭碗,也连吃几口,说:差矣,你个小外甥又缺心眼了,袁世凯那是何许人也?中国第一人,你我这等人在袁世凯面前,不过是一介草莽,为了刘家性命所计,为了黔省百姓安危所计,我们必须立即出兵,击退蔡锷,否则北洋大军一到,咱们刘家就惨了。
王文华大怒:蔡锷将军兴起义师,必然会四方响应,偏你要跟大家扭着劲来,等袁逆平定之时,你让我们刘家何以面对贵州人民?
我呸!刘显潜一脚踹过去:没大没小的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还反了你呢!
王文华一拳捣过去:少来,你不明大势,甘心从贼,这种长辈丢刘家人的脸,才不认你!
刘显潜一个耳光打过去:我叫你不认!
王文华将饭碗直砸过来:我就是不认!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王文华和刘显潜打成一团,撕扯着滚到桌子底下,继续发出激烈的厮打声。稍顷,刘显世吃饱了,拍了拍滚圆的肚皮:我们老刘家啊,要不要每顿饭都这么和谐?要不要啊?
03.说客轻舌重千钧
饭后,刘显潜鼻青脸肿,神清气爽地出了门,迎面就见到刘显世的亲弟弟刘显治,便问道:小治啊,你咋耽误了吃饭呢?吃饭时你要在多好啊,咱们俩合伙打你小外甥王文华,不信打不服他。
刘显治急忙摆手:哥,文华这事儿先搁一边,自己的外甥嘛,下那么狠的手干什么,我回来晚了,是因为听说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什么事情?刘显潜问道。
刘显治说:哥,你真的不知道?说是皇帝袁世凯已经封你为男爵,任贵州巡按使,这事儿全贵州人都知道了,怎么就你不知道?
刘显潜大诧,摊开了两手: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说那皇帝既然封我为男爵,官拜巡按使,这个诏书总得有吧?我没见到诏书啊。
刘显治说:你没见到,那再正常不过,来宣旨的天使,肯定是被蔡锷的滇军挡在了外边。此时统兵的滇军首领,就是戴戡,他是蔡锷身边最得力的人,如果干掉了他,那就等于打断了蔡锷一条手臂。
刘显潜听了大喜,说:驻扎在罐子窑的游击军管带易荣黔,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咱们黔军中最能打的,等我拍电报给他,让他立即干掉戴戡。
刘显潜与刘显治两人商量得当,兴冲冲地去拍电报。不提防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恰好南明学校校长张彭年来了,正想劝说刘显世起兵反袁,却不小心把刘显治和刘显潜刚才的话,都听了去。
于是张彭年就想:易荣黔这人我是知道的,如果他出手,戴戡多半是惨了。不行,我不能让易荣黔去打戴戡,而且要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易荣黔迎请戴戡入域,逼迫刘显世通电反袁,哈哈哈,袁世凯你敢剥夺老子的议长,老子就让你好看。
张彭年夜奔罐子窑,游说易荣黔。见到易荣黔后,张彭年说:老易啊,你虽然官职不高,但大家都知道,你是咱们贵州最能打的。能打却为什么官职不高呢?那是因为咱们贵州地处偏远,打仗的机会太少,是不是这样啊?
易荣黔笑:张议长,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张彭年:……你不是叫易荣黔吗?
易荣黔:对啊,可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张彭年:……明白了,荣黔荣黔,你势必要成为黔省人的骄傲,你只为黔省父老考虑,只为黔省父老效力卖命。甭管是谁,甭管什么原因,只要他敢带兵入黔,你必将与他血战到底,是不是这个样子啊?
易荣黔:然也。
张彭年一拍桌子:那这事情就好办了,你马上亲自走一趟,去把戴戡迎到贵阳城来。
易荣黔:……这个……你等等,我为啥要这么缺心眼,把戴戡迎入贵阳呢?
张彭年:是这个样子的,你既然要维护家乡父老,就不能坐在家里等人攻进门来。你要主动出击,迎战四方,要让家乡父老听到你的名字,莫不是幸与荣焉。可你又凭什么主动出兵呢?现成的理由就摆在这里,袁世凯开历史倒车,复辟帝制,此理由足以让我黔省之兵,以拱卫共和为目标,出黔省,下湖湘,天下事,可知矣。
易荣黔想了想,说:张议长,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味呢?我为家乡父老效命,直接把戴戡堵在贵州之外,不就结了吗?我干吗还要跑出去,打打杀杀呢?
这是因为,张彭年解释道,你把滇军堵在门外,这是没用的,因为滇军并无意图我们贵州。相反,若滇军失势,则北洋势必图我贵州,哼哼,易荣黔,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带,你拿什么对抗北洋?难道非要等到家乡父老戳你的脊梁骨,你才后悔没抓住这个机会,防患于未然,先行捣毁威胁我们贵州的北洋吗?
一席话说得易荣黔一个劲地眨巴眼睛:……听张议长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呀。
张彭年:什么叫好像,就是有道理,而且是保全我们贵州的唯一方法。赶紧,你也别耽误了,赶紧出发,去迎接戴戡。
04.外国点心
却说黔军易荣黔,不执行亲袁派刘显潜的命令,反而听了张彭年的劝告,往迎戴戡。于是戴戡入贵阳,见刘显世,问:老刘啊,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蔡将军的通电已经发来好几天了,还不见你们动静呢?
啊?通电?刘显世道:对对对,是有通电这么回事……小戴你放心好了,我肯定会响应你们起兵的。只不过今天不行,再等等,至少要等三天。
戴戡问:为何要等三天?
刘显世说:小戴啊,你看我们贵州,老少边穷地区,全让我们占上了,经济发展得不给力啊,全靠中央财政补贴,老百姓才有得饭吃。眼下这情形呢,我已经向皇帝袁世凯打了报告,央求拨三十万款子过来。为啥我偏挑这个时候朝他伸手要钱呢?因为他要当皇帝,就怕有人闹事,他要是不给我打款,万一我闹起事来可咋办?所以这钱他肯定会给,可是目前款还没到账上,钱还没到账就动手闹事,这个这个……是不是早了一点儿呢?
戴戡:……你是说,要等到袁世凯给你三十万,然后你再起兵打他?
刘显世:没错,就是这么个顺序。
戴戡:这老袁够倒霉的啊,付了钱还要挨打。
刘显世:是啊是啊,总有些人就这么倒霉,真的没法子啊。
于是大家就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等了三天,三天后,袁世凯果然给刘显世打来三十万现款。刘显世见钱眼开,立即召开了盛大的群众集会,会议上宣布贵州独立,出兵北伐,生擒最缺心眼的袁世凯。
戴戡入黔是1月25日,等袁世凯打款等了三天,所以贵州刘显世举兵反袁,是在1月27日。
却说刘显世为报袁世凯不授予他将军之仇,先行诳来袁世凯三十万现金为军费,随后举兵。他这一手,可坑惨了一位老兄。
这位老兄,又是哪个呢?
话说早在晚清年间,整兵备武,收取体格健壮的农家子弟当兵。这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嗓门洪亮,每日里别人尚在酣睡之际,他已经在门外边大声地喊操,吵得大家睡也没法睡。众人怒极,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外国点心。
为什么起这么个绰号呢?
这实际上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诅咒这个大嗓门士兵,早晚让洋兵用洋药丸打死。
别人听了这种诅咒,都会很生气的。可这位大头兵听了,却惊喜交加,说:我喜欢这个名字,让洋鬼子用洋药丸打死我,为国捐躯,正是我冯玉祥之心愿。这个名字好,你们可不许跟我抢哦。
此后冯玉祥刻了枚私章,上书“外国点心”四个字。让他这么一个搞法,反倒没人再叫他这个绰号了。
05.笑料高发地带
民国将军冯玉祥,是笑料高发之人。其人身上的段子,多到了让惊叹的程度。最闹心的是他镇守湘西之时,有罪犯逃入外国教堂,坚决不出来。教堂里的意大利神父阻在门前,不许冯玉祥入内捉拿,称:罪人一旦逃入教堂,就在上帝的庇护之下,人世间的法律低于上帝的律法,任何人不许进入教堂捉拿,这是欧洲的惯例。
冯玉祥找别的传教士一打听,说是欧洲确有这么个惯例,如果擅闯教堂,教皇震怒,所有的基督徒都会跟你没完。
那这事儿怎么处理呢?
有了,冯玉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就带了卫士,站在教堂门外高呼口号:教堂庇护罪犯!神父保护流氓!口号喊得震天响,四乡五里的百姓都纷纷赶来,大骂教堂,骂得意大利神父心虚不已,只好揪住那罪犯的脖子,说:我们在天上的父,他是不会抛弃你的,你去跟冯玉祥说一下,就说主的意旨行在地下,一如行在天上……不由分说,硬是把罪犯推了出来。
从欧洲到亚洲,能够将罪犯从教堂里弄出来的,唯有冯玉祥一人。
但冯玉祥这辈子,也有不痛快的事。他最恨最恨的,就是同在北洋的老朋友、儒将吴佩孚。为什么冯玉祥憎恨吴佩孚呢?起因是四川将军陈宦离京时,带了三个混成旅,伍祥祯的第四混成旅,李炳之的第十三混成旅,和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离京前夕,陈宦带着三个旅长,去向袁世凯辞行,会面时陈宦跪下,吻袁世凯的靴子,伍祥祯、李炳之和冯玉祥三个旅长,也排队吻。
吻就吻了吧,这种事,冯玉祥自己以后就不说了,别人也不敢再说,唯独那个缺德的吴佩孚,不管走到哪儿,见人就说这事儿,让人想忘也忘不了。这种揭人伤疤的行为,让冯玉祥气得牙根发痒。
但现在还没轮到吴佩孚提这茬儿,此番云南护国军兵入四川,陈宦发密电支持蔡锷,发明电支持袁世凯,同时命第四混成旅伍祥祯,将护国军第一梯团刘云峰诱入叙府,而后由冯玉祥夜渡南溪,切断护国军之后路,再以北洋曹锟兵马为辅翼,要一举全歼护国军,给铁哥们儿蔡锷一个好看。
四路合围,将护国军包了饺子,这是多么精美的计划啊。
可是计划再好,也比不了变化快,冯玉祥是从后面抄护国军退路的,可如今贵州突然举兵独立,战局霎时倒转。原本是护国军刘云峰部四面受敌,却一下子变成了冯玉祥四面受敌。
刘云峰趁此机会,下令全线回攻,务必击溃冯玉祥部,活捉冯玉祥。
06.朱德首出江湖
1916年1月31日,北洋冯玉祥旅,与护国军正式交火。
是日护国军发布战报。战报上说:此役,给了北洋冯玉祥旅重大杀伤。
战报发布之时,护国军刘云峰正率军全线溃退,不退是不成的,冯玉祥那厮忒皮实,业已将护国军一个营团团围困,护国军一名叫周勉的连长,丢了部队弃职潜逃,军中乱作一团。这时候再不发个大胜的战报,就真的没咒念了。
刘云峰撤至距白沙不远的白塔寺,这时候黑夜降临,空山寂静,阴冷刺骨,护国军士兵冻得瑟瑟发抖,连刘云峰也只能是和部将背靠背取暖。天亮后,护国军搜索前进,不久与冯玉祥部相遇,刘云峰亲自指挥炮兵,向冯玉祥狂轰,同时护国军全线向冯玉祥发起进攻,战事持续了三个小时之久,冯玉祥退走。
然后刘云峰掉头杀回叙府,再战陈宦军,大败之。
此役之后,陈宦大惑不解:不对呀,这个叙府之战,我方怎么会失败呢?不应该呀,肯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是谁呢?会不会是参议长刘一清?
再找刘一清,发现这老兄已不在营中,陈宦立即吩咐给蔡锷发电,曰:请蔡将军兼程来川,共策将来。
这封电报,让蔡锷恨死了老兄弟陈宦。
为什么呢?
因为电报发出之后,蔡锷第二梯团由董鸿勋率领,行抵毕节。早有蔡锷安排在陈宦处的刘存厚、雷飙举旗响应,于是董鸿勋夜渡泰安场,攻占了对岸的五峰顶,准备给北洋张敬尧一个厉害尝尝。
却不想张敬尧那厮端的古怪,人家护国军明明已经占领了五峰顶,他不说快去进攻,居然蛮不讲理地也渡过江来。江这边有护国军四门克虏伯炮,是滇军中最值钱的家当。此炮由刘存厚部陈礼门一个团负责看守。老陈看那边董鸿勋已经登上五峰顶,按常规,张敬尧就应该去攻打五峰顶,所以这边没事了,众兄弟们遂解衣宽带,上床睡觉,没上床的则蹲在地上掷骰子。
可没承想,张敬尧竟然不按规矩出牌。规矩就是人家占领了制高点,你去进攻。你不进攻,人家干吗要占领制高点?可张敬尧不管那么多,你占领你的制高点,我就来抢你的炮,他突然渡江而来,把守炮的陈礼门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张敬尧夺炮之后,又向董鸿勋猛轰。陈礼门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别扭,你看这个张敬尧,哪有这么打仗的?真是太不像话了。
想不通,陈礼门悲愤自尽。
董鸿勋发现被张敬尧给坑惨了,无奈地退了回来,由是护国军全线溃退。这个溃退,是目前军事史上必须要提到的重大事件。
为什么这个溃退,是重大事件呢?
是因为蔡锷闻报,勃然大怒,当即将董鸿勋撤职,以第六支队长朱德朱玉阶为军事主官,命其尽扫敌军于棉花坡。
朱德引军出征,由陶家大瓦房开始,狂追袁军,一直追逐到棉花坡朝阳观。但他追的敌军是哪一支,这个却有点儿古怪,查证史料,2月初棉花坡爆发了惨烈大战,刘云峰和他的结义兄弟张敬尧各为其主,双方始终在棉花坡交手,仅白刃战就相互捅死数千人。而后蔡锷驱师大入,摧毁张敬尧部三道防线,于3月5日入据泸州。
与朱德交手的敌军首脑是哪个,还未查个明白,北洋冯玉祥就率了五千人,又回来了。
然后冯玉祥关起门来,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信。
他一共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四川将军陈宦,一封给川军总参议刘一清,还有一封,是写给蔡锷的。
07.护国军弹尽粮绝
冯玉祥写给蔡锷的信中,表示自己对蔡锷非常佩服,只是身不由己,所以请求双方最好不要兵戎相见,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然后冯玉祥派了亲信蒋鸿遇,带了书信去见刘云峰,商议两家和解。
为什么要派蒋鸿遇见刘云峰呢?因为两人都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是校友,有话可以慢慢说。冯玉祥向刘云峰提出来四个要求:
1.双方不交火,实在不行朝天放枪,绝不可以相互打。
2.时机得当,冯玉祥就会通电反袁。
3.冯玉祥现在还必须要狠打刘云峰,因为张敬尧和吴佩孚在后面盯着,不打是不行的。
4.冯玉祥正在和蔡锷接洽,目前反馈信息良好。
这四个条件,看起来极是怪异,尤其是第三条,要理解煞费苦心。还没等刘云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冯玉祥那厮已经催师大入,夺北山,驾重炮,向叙州城中护国军狂轰,炸得护国军吱哇惨叫,丢了叙州狼狈而逃。
与此同时,张敬尧、吴佩孚二人配合冯玉祥,双攻蔡锷于泸州,蔡锷孤悬江右,独力难支,不得不弃城而走。
冯玉祥、吴佩孚与张敬尧三支北洋军呐喊着自后追杀,一路摧枯拉朽,连夺江安、纳溪等城。蔡锷急忙奔逃,连回头看一眼都顾不上。
逃到横江,冯玉祥的使者蒋鸿遇又来了,面见刘云峰,说:老刘,冯玉祥是真的有苦衷,你想啊,他乃滦州首义之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绝对不支持袁世凯做皇帝的。几天前打你,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听说你还要再攻打叙州,冯旅长说不必了,你要叙州,给你就是了。
刘云峰道:要不要叙州没关系,但你冯玉祥,绝对不能帮助张敬尧。
蒋鸿遇笑道:老刘,我知道你和张敬尧是北京南苑的拜把子兄弟,这次张敬尧打你打得很凶,你咽不下这口气。这你放心,冯玉祥和张敬尧是仇人,你们两兄弟愿意打就打,老冯绝不插手。
刘云峰道:要是这样的话,我要回横江找张敬尧算账,你家老冯可不许打我。
蒋鸿遇笑道:我愿以自己的人格来担保。老刘啊,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我是决计不会来见你的,多少年的老同学了,我能骗你吗?
于是刘云峰兵进横江,冯玉祥则退出叙州,将张敬尧孤零零地暴露在刘云峰的枪口之下。
冯玉祥的古怪行动,把北洋吓坏了,霎时间全都鼓噪起来,都在追问冯玉祥搞什么搞,最震惊的是曹锟,他直接拍电报说:该旅长进锐退速,不知是何居心。而冯玉祥就东拉西扯,找了一大堆极尽古怪的理由,胡言乱语,搞得北洋那边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刘云峰这面,也有麻烦,他的弹药已经耗尽,就去找蔡锷要。
话说刘云峰见到蔡锷,问道:子弹已运到否?
蔡锷巧妙地回答道:无子弹就不打仗吗?
这句话,把刘云峰差点儿没噎死。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蔡锷是什么意思,是对自己的军事行动不满意?是军火没有运来?还是护国军弹药全部告罄?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刘云峰一怒之下,就拉上几名梯团司令,一起来找蔡锷。
众人来到,蔡锷大怒:你们一起找来,有什么事情?
刘云峰说:蔡将军,你跟那个谁,那个陈宦是好朋友,可不可以给他拍个电报,商量停战几天,等咱们的子弹运到,再打也不迟,如何?
蔡锷摇头叹息:陈宦是势利小人,你发电报求他,只能自取其辱。就算是他答应了,曹锟和张敬尧也决计不会听他吩咐。
刘云峰急了,说:那干脆我直接跟张敬尧联系好了,好歹我们还是拜把子兄弟。
蔡锷道:联系是可以的。但是有一点,只能以你私人名义,不可以用滇军之名。
于是刘云峰当即给张敬尧发电报,邀请张敬尧电话交谈。张敬尧立即回电,约定晚十点双方通电话。
08.单身闯敌营
当天夜里十点,护国军刘云峰,与北洋张敬尧电话会议。
刘云峰:是大哥吗?
张敬尧:然也,你是老弟吗?
刘云峰:然也。
张敬尧:老弟,啥事非要找大哥啊?
刘云峰:大哥,你还要打老弟吗?
张敬尧:王八蛋才要打老弟,老弟你是什么想法呢?
刘云峰:老弟也不想打大哥,大哥啊,你总得想个法子,别让咱们俩再打了。
张敬尧:老弟,你既然打来电话,总该想出法子来了吧?
刘云峰:大哥,你的总参议在不在?能不能让他来我这儿一趟,大家坐下来商量商量。
张敬尧:总参议去见曹三爷(曹锟)去了。
刘云峰:那就让你的参谋长来。
张敬尧:我的参谋长是个废物,让他去只能误事。
刘云峰:大哥,难道你们那边真的派不出人吗?
张敬尧:派不出来。
刘云峰:那我过去如何?
张敬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不准带枪,一个人来。OK?
挂掉电话。
撂下电话后刘云峰飞跑去向蔡锷报告。蔡锷皱眉,说:张敬尧,土匪也,你若过去,必死无疑。
刘云峰道:我如果不过去,这场战事就没个完,又有什么法子?何况我又不是滇军司令,张敬尧害了我,无碍大局。万一他没有害我,事情岂不是有了转机?
蔡锷想了又想,最后道:好,你过去吧,我只给你一句话,如果你死于张敬尧之手,若我不能替你报仇,那我就不姓蔡了。
刘云峰心神大振,说:好,若我死于张营,请总司令给我报仇。
翌晨,刘云峰出发,前往张敬尧前线。此时双方阵营,近在咫尺,相距不过二三里。行不及远,就见一排北洋兵,簇拥着一顶轿子,士兵问过刘云峰姓名,请刘云峰下马上轿。
刘云峰入轿,轿帘垂下,被抬往泸州。
这正是:兄弟总相残,战火天地燃。一朝再重逢,相隔几重天。未知刘云峰此行性命如何。
09.土匪四兄弟
却说刘云峰上轿之后,想撩起轿帘,往外看一看,立即遭到了外边士兵的喝止。刘云峰的心,忽悠一下子沉落到底,叫一声:惨了,真的要被土匪大哥杀掉了也。这个土匪大哥张敬尧,连结义兄弟都诳来杀掉,真不是个玩意儿。
两个小时过去了,外边的士兵突然掀起轿帘,说:刘司令,到纳溪了,现在可以掀开轿帘了。刘云峰往外边一看,但见外边的北洋兵,一个个态度恭谨,顿时大喜,心想:我就说嘛,张敬尧虽然土匪心性,可并不是太缺心眼,他杀我完全没有必要,他当然不会干这蠢事。
轿子到了纳溪,北洋兵将刘云峰请出轿子休息。刘云峰先散了一会儿步,然后见丰盛的饭菜端将上来,大喜,狠吃了一顿。
饭后,刘云峰再上轿,由北洋军两名旅长陪同,向泸州挺进。未及泸州,已听得前方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竟然是泸州城中的父老乡亲,在北洋军的安排下出城欢迎护国军来使。这时候刘云峰已是惊喜交加,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赚大了。
轿子抵达泸州,就见四人,生得一模一样,向着刘云峰迎奔而来:哈哈哈,小老弟,你可想死大哥我了。
刘云峰弃轿,大哭而出,疾奔到前,望着眼前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怪人,陷入了痛苦的寻找中:我靠,你们哥四个长得一模一样,到底哪个才是我大哥呢?
书中暗表,此四人者,乃安徽霍山一位勤劳农妇所生的四个儿子,分别叫张敬尧、张敬舜、张敬禹及张敬汤。起这四个怪名字,是希望这四个孩子,长大后能像远古明君尧舜禹汤,好歹干出点儿像样的名堂来。
这四个孩子长大后,果然不负父母所望,就在山里做起了土匪,白天抢男,晚上霸女,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一日间几兄弟正坐在土匪窝里分银子,忽见老四张敬汤,脚踏麻鞋,身穿八卦道袍,满脸忧戚之色入内,曰:三位哥哥还在傻乐呵呢,祸事来了。
张敬尧、张敬舜、张敬禹大吃一惊:老四,你又发什么神经?
就听老四张敬汤说:好教三位哥哥得知,如今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出世了,此人昔年威震朝鲜,名传九荒,江湖传说他曾赤手空拳,以一己之力毙杀万名日本兵,大哥、二哥、三哥,你们说我们的祸事是不是到了?
老大张敬尧大惑不解:你说的这个人,他再厉害,也跟咱们搭不上干系,如何说是祸事来了?
老四张敬汤悲戚地道:大哥啊,你莫非不知道吗?传说那人此时正于小站练兵,尽招天下英雄。若待此人势力大成,江湖之上,岂会再有我们兄弟存身之地?所以我说祸事到了。
老大张敬尧闻之大喜,曰:这哪是什么祸事,这是天大的好事!赶紧的,老二、老三、老四,咱们收拾一下金银细软,把老巢一把火烧掉,下山去投奔那位大英雄,这岂不是我们张家兄弟,做出一番事业的好机会吗?
老二张敬舜急道:好机会倒是好机会,可是兄弟们,等咱们到了军营,可千万别把咱们当土匪的事情说出去,万一那位大英雄翻了脸皮,拿咱们兄弟祭刀的话,那就惨了。
张敬尧断然摇头:错,老二你大错特错。等我们见到了那位大英雄,不但要把做土匪的事情说出来,还不许有任何藏私。须知其人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必有一双识人的眼睛,与其被他慧眼识穿,不如我们兄弟坦诚交代,反而容易打动大英雄。
于是张家兄弟四人,打起小包裹卷儿,投奔袁世凯。报名的时候详细地说出了自己做土匪的情况,袁世凯闻之大惊,立即面召四兄弟,问:来小站投军之人,多有土匪流氓,但都藏了个心眼,隐匿不说,偏你们四人把自己的老底,全都抖搂出来,是何原因,让你们如此缺心眼?
张敬尧禀道:好教大英雄得知,我们兄弟既然来投奔,那就意味着我们从此改邪归正,再无二心。正所谓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明日生。如若我们心中藏私,不敢光明磊落,又如何做出一番事业呢?
袁世凯大喜,说:好,做过土匪不可怕,可怕的是男人大丈夫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你们哥四个既然有如此心志,那我就放心了。这样好了,你们哪个是老大……算了,你告诉我我下次也记不得,反正我现在任命你们老大为排长,这个排长也是你们兄弟四人的。给老子好好地练兵,日后少不了你们的机会。
10.提升女性优雅指数
从此张敬尧四兄弟,就在小站练兵,成为了袁世凯手下比较得力之人。到得日本三井财团资助中国二次革命时,张敬尧以团长之职,随同北洋凶师第六镇入江西,击党人李烈钧,立下战功。于是袁世凯对他说:小尧子,你很能打,我看好你,准备升任你当旅长。不过呢,听人说你带兵有一套,如果你能够带出一个师的人马,就给你个师长干。
张敬尧闻言大喜,立即招兵买马,很快扩充到了一个师的兵力,然后打报告给袁世凯:大总统,我这边一个师的兵力凑齐了,你答应过让我当师长的,肯定不会赖皮吧?
袁世凯接到电报后哈哈大笑,将电报给大家看: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张敬尧,居然还讹上我了,哈哈哈,那就给他一个师长吧。
于是张敬尧,就真的升任师长了。
张敬尧虽然练兵有一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老粗,帝制推行期间,他在北京同兴饭馆吃饭,大吼大叫地说:大总统要做皇帝,想做就做呗,下一道圣谕就是了,还搞什么请愿和民意,这才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番话立即被同事打小报告告诉了袁世凯,袁世凯勃然大怒,吼道:叫这个大老粗给我闭嘴!
当众吼过,关起门来,袁世凯心里却极是欣喜,觉得张敬尧这四兄弟,硬是懂事。
坊间有小道消息流传,说张敬尧真的是大老粗,有多粗呢?粗到了他居然敢打曾国藩曾孙女的程度。
晚清中兴之臣曾国藩,曾孙女儿叫曾宝荪,乃绝代佳人。曾宝荪又有多绝代呢?她自幼跟随英国女教士巴小姐赴英,受的是英国仕女教育,不唯才学过人,知识渊博,钢琴会弹芭蕾会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更兼一身中国女人想都不敢想的贵族气质,让见到她的人,莫不嘴巴大张,叹为观止。
曾宝荪从英国归来,于长沙创办艺芳女校,矢志提升中国女性的优雅指数。张敬尧听了她的事,脑子一热,忘了自己是干啥的,竟派人去召曾宝荪,邀请其到督署参加宴会。
曾宝荪真的来了,见面后但见万种风情,称:督军老伯,按年龄你算是我的父执辈,容我给老伯上茶。
曾宝荪凑近过来,给张敬尧上茶。被她那夺人的气势所逼,当时张敬尧浑身颤抖,泪珠就在眼眶里团团打转,自惭形秽之际,真恨不能地面裂开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躲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大老粗和优雅品位之间的差距,那距离不是语言所能表述的。总之一句话,他召曾宝荪来,只能是自取其辱。
曾宝荪若无其事地退出,等候在门外的记者蜂拥而上:曾小姐,曾小姐,你们俩有没有……呃,有没有那个,呃,在他面前,你是觉得自己很仕女,还是认为他很土匪?
曾宝荪极有分寸地回答:他固然是个土匪,却仍是我的父执辈。
此事传出,张敬尧沦为笑柄,好久都不敢出门见人。
这正是:土匪本是大老粗,仕女聪慧握智珠。何因自甘取其辱,只因从来不读书。却说那张敬尧,虽然在曾宝荪面前大大地吃了一个瘪,但在战场之上,他终有可圈可点的一面,此番迎接结义兄弟刘云峰,他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老弟啊,我的老弟,你可让大哥太难做人了。想你大哥我自排长起家,现在已经做了师长兼总指挥,一生的心血,都在二十五团。可几日前让你老弟跟我一场肉搏战,生生杀死大哥我主力军八百多人,大哥的整个师,已有三千人伏尸荒郊,老弟啊老弟,你可真是伤透了大哥的心。
刘云峰趁机道:正因为如此,所以老弟我才不避斧钺矢石,提着脑袋来见大哥,为的就是找个法子,让我们兄弟别再打下去。
11.不要这样搞老弟
北洋张敬尧,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将护国军刘云峰迎入泸州,然后张家四兄弟亲自作陪,为刘云峰接风设宴。席间众人不说战局,只提早年在北京南苑结拜的旧事。张家四兄弟中,老大张敬尧和老四张敬汤是多智之人,但张敬尧的智短而粗,张敬汤的智长而细,都不太符合标准。非得这兄弟俩结合在一起,才会粗中见细,相互弥补。而张敬舜和张敬禹,有的只是吃饭的本事,正事派不上用场。
饭局过后,大家转到茶厅,坐下,气氛突然冷了下来,显得压抑而又紧张。刘云峰等了一会儿,见张氏四兄弟都不说话,只好率先开口:大哥,我们北洋将士,拼了性命才建立了共和,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可是大哥,你今天怎么突然支持袁世凯做皇帝了呢?
我?支持袁世凯当皇帝?张敬尧一听就火了:瞎掰,没影子的事儿!老弟,这话你听谁说的?真是冤枉死你大哥了,你大哥我绝不支持帝制。
你也不支持……当时刘云峰就大放号啕:你说这扯不扯?你也不支持帝制,我也不支持帝制,那咱们在这里打个什么劲?是谁让咱们手足兄弟,自相残杀的?
是啊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敬尧陷入了极度困惑之中。
刘云峰拍案而起:大哥,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干脆我们两家合兵,一起去打袁皇帝如何?
打袁皇帝?张敬尧吃了一惊: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不妥当?
刘云峰道:这有何不妥当?他不做皇帝,那就是我们敬爱的大总统。可他既然做了皇帝,那就是全中国人民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岂有一个不打之理?
这个这个……真的要打?张敬尧拿不定主意。
非打不可!刘云峰斩钉截铁。
这时候张敬尧问了个深刻的问题:老弟非要打,大哥没意见。可问题是,打倒了袁皇帝,谁来主持这个国家?
这个……刘云峰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这个只能等到时候再说。
张敬尧道:这事儿可不能等,中国这么大,岂可无主事之人?若无主事之人,中国必乱,乱了老百姓是不怕的,老百姓可以抱着老婆孩子往山沟里边跑,可咱们当兵的就惨了,一乱就得兄弟搏命,手足相残,相互打来打去,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打。
说到这里,张敬尧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这个主事之人,必须要有极高的威望,才能够弹压四方骚乱,威望哪怕是低一点点,也是不行的。放眼如今的中国,若袁世凯一去,主事之人非段祺瑞段先生不可。段先生若不出山,中国之亡不远矣,所以我们必须要支持段先生做总统,老弟,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我没……好像……到了这一步,刘云峰才知道自己被大哥张敬尧耍了,北洋军中显然已有默契,要抬段祺瑞出来,取代袁世凯,现在只是逼迫护国军答应这个条件。
情急之下,刘云峰喃喃道:大哥,不要这样搞,不要这样搞老弟……
张敬尧逼过来:老弟,做人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能忘本啊!老弟你自己想一想,你是在什么地方读的书?保定军官学校!谁是你的校长?现在是蒋方震蒋百里,以前那可是段祺瑞段先生!老弟啊,你不至于连这点儿香火之情都没有,居然反对段先生做总统吧?
我,我,我,我怎么会反对段先生……刘云峰说着话,眼见得张敬尧举起右拳,就要对左掌拍下,眼见得就等他这句话出来,马上一锤定音。情急之下,刘云峰狂跳起来,大喊道:大哥啊,这事儿咱们说了不算,应该由谁出任大总统,这个在“民国约法”上是有规定的,大总统出缺,应以副总统继任。
张敬尧的拳头砸不下去了,对刘云峰怒目而视。
原来张氏四兄弟,早在刘云峰来到之前,就一直在准备这次谈判,谈判过程中的每句话,都是他们精心设计的,推敲了再推敲,确信精确无误,才牵着刘云峰的鼻子往圈套里走。整个过程本来顺风顺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料刘云峰憋得突然提到了“民国约法”,这让张氏兄弟登时就傻了眼。
12.真不是你亲爹
张敬尧兄弟为刘云峰布下的谈判圈套,在他们自己看来是精密已极的,奈何粗人硬是粗人,粗人考虑问题向来有个顾头不顾腚的特色,丢三落四在所难免。被他们漏掉了的“民国约法”,被刘云峰抓到,立即扭转了颓局。
情急之下,张敬尧大吼起来:你不答应让段先生出任大总统,那咱们就没话说了,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这时候刘云峰占到了主动,心情大好,脑子也变得极是灵光,遂将张敬尧的暴脾气,轻易化解,笑曰:大哥啊,你忘了老弟我并非滇军总司令,这么大的事,真的不能做主,你等我回去,报告给蔡总司令,如何?
张敬尧四兄弟面面相觑,都是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他们兄弟四个人,在北洋混到今天,才不过混到师长级别,跟别人比,到底差距在哪里,以前是不知道的,但现在他们知道了。
单看他们对一个做不了主的刘云峰,下了这么大的心思,就知道什么叫蠢笨。这次布局如果是针对蔡锷,那绝对是大智慧,但落到刘云峰身上,说张敬尧兄弟蠢笨,还是有点儿轻描淡写了。
由是战局陡转,刘云峰占据了全面的主动,立即得理不饶人,向张敬尧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
刘云峰开始记录会谈纪要:大哥大哥,我写,再念给你们听,你们听合不合适……
第一条:南北两军组成同盟军,合击袁世凯。以蔡锷为总司令,曹锟为副总司令,张敬尧为总指挥。
张敬尧兄弟傻了,完全不知如何表态。因为在这一条里,刘云峰巧妙地布下了诡计,悍然把北洋曹锟扯进了护国军阵营,还让他替蔡锷打杂。刘云峰要的就是让他们替曹锟争夺总司令,一争马上让给他们。若曹锟当上了护国军总司令,那就意味着北洋彻底崩盘。所以这个总司令张敬尧兄弟不能争,可不争更不妥当,总不能让曹锟替蔡锷跑腿打杂吧?
争不对,不争更不妥当。此时的张敬尧,唯有以头撞墙。
没办法,智商不足,谈判桌上注定了吃瘪,这个是规律。
张敬尧的眼中,开始透出隐隐杀气。于他而言,只剩下最后一个解决方案。
杀掉结义兄弟刘云峰,必须要杀掉他。
与其自己活活笨死,不如杀掉对方。这也是所有愚笨之人,在遭遇困局之时的唯一想法。可是刘云峰此时的脑子空前灵敏,岂会再给张敬尧犯这个错误的机会?他当即大笔一挥,写出了第二条。
第二条:以段祺瑞为继任总统。
张敬尧一屁股坐下了。这一条更狠,连张敬尧杀掉刘云峰的可能,都给堵死了。他费这么大劲,就是想逼刘云峰接受这一条,现在人家已经接受了,你说你凭什么再动手杀人?
然后是第三条:无论何军,与此宗旨相同者为友军,不赞成者,共击之。
张敬尧坐在那里,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这个谈判到底是怎么搞的嘛,明明盘算得自己占尽了便宜,怎么搞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吃了大亏?郁闷之际,第四条又来了。
第四条:滇军的子弹,由北洋军供给。
当时张敬尧就崩溃了,跳起来大吼大叫:刘云峰,你搞清楚了,我是你大哥,不是你亲爹!你凭什么让我们北洋,给你们滇军提供弹药?
刘云峰既然敢写这条,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次非要把张敬尧玩残不可。见张敬尧已经崩溃,遂笑道:大哥,你又犯糊涂了,你想一想,你北洋凭什么去逼迫袁世凯?只能是借助我们护国军的势力。我们的势力越大,你们对袁世凯的逼迫力度就越大。若我们护国军弹尽粮绝,你们又有什么理由,对袁世凯用兵?
张敬尧感觉自己的脑子严重不够用,求助的目光,转向老四张敬汤。张敬汤张了张嘴:大哥,他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
刘云峰笑曰:岂止是有点儿道理,这就是道理。
第五条,也是最后一条:同盟军的粮饷,概由……
不行,这条绝对不行!张敬尧扑过去,按住刘云峰,哀求道:老弟,饶了大哥好不好?你不能这么欺负大哥,大哥就是有点儿脑子不够用,可要这么欺负的话,那也太过分了。
13.就这么不讲道理
民国初年,雄踞于智力金字塔顶尖之上的,只有两个人:蔡锷和他那讨厌的好朋友陈宦。说命运两人都比较悲苦,但以心智而论,无陈宦蔡锷生之无趣,无蔡锷陈宦活着没劲,总之是棋逢对手。
连续几日,听不到北洋张敬尧与护国军之间的枪声,陈宦心知有异,立即叫来两个人:参谋刘一清及旅长雷飙。此二人者,都是蔡锷的人,陈宦居然允许这样两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开活动,而且伤不到自己,其驭人之术,堪称登峰造极。
陈宦吩咐道:你们二人,出去打听打听,张敬尧与蔡锷之间,在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有什么密约?
刘一清和雷飙奉命出来,时间不长两人就回来了:报告将军,打探清楚了,蔡锷与张敬尧,确实达成了合作意向。
嗯,陈宦冷笑:果然不出吾之所料啊,这个蔡锷,小凤仙家里他敢住,张敬尧这种人他敢谈,什么东西他都敢吃。什么叫饥不择食?看看蔡锷干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把他们的密约说一下。
刘一清:密约一共五条,第一条是南北两军组成同盟军,以讨袁为目的,蔡锷为总司令,曹锟副之,张敬尧为总指挥。
哈哈哈,陈宦放声大笑:此条是蔡锷暗算北洋曹锟的,曹锟并没有傻透,绝不会答应。
刘一清:密约第二条,以段祺瑞为总统。
哈哈哈,陈宦再次放声大笑,此条为北洋暗算蔡锷之计,蔡锷并没有傻透,绝不会答应。
刘一清:密约第三条,无论何军,与此宗旨相同者为友军,不赞成者共击之。
哈哈哈,陈宦又一次放声大笑,此条看似平淡,实则暗布陷阱,蔡锷或北洋,必有一家在下一条上吃大亏,快念下一条。
刘一清:密约第四条,滇军子弹由北洋军供给。
哈哈哈,陈宦第四次放声大笑,张敬尧啊张敬尧,也不说你多高的智力,居然敢招惹蔡锷,看看,连老本都搭进去了吧?嗯,张敬尧是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我要知道他如何翻本,快念第五条。
刘一清:密约第五条,同盟军粮饷,概由四川筹备。
哈哈哈……嘎,呃……陈宦正习惯性地继续放声大笑,却突然被噎住,一跤跌坐在座位上,脸皮涨得青紫。刘一清和雷飙大惊,两人急忙上前,捶后背揉胸口,好半晌才见陈宦呃的一声,慢慢喘出这口气来:……刚才那个第五条,是怎么说的?我没听清……
刘一清心想,没听清你就这样了,听清了岂不更惨?就又重复了一遍:密约第五条,同盟军粮饷,概由四川筹备。
陈宦不停地眨着眼,以迷茫的表情看着刘一清:……他们两家的粮饷,由谁筹备?
刘一清:将军,是由咱们筹备,就是由你来筹备。
陈宦腾地跳了起来:凭啥?
刘一清和雷飙急忙逃开:我们也不知为啥,反正他们两家就是这么谈的。
这不纯粹是瞎扯淡吗?指着窗外,陈宦气得浑身颤抖:北洋和蔡锷,他们两家暗通曲款,眉目往来,关我们四川什么事?凭什么让我们四川养他们?
刘一清道:密约上说了,将军你若是不答应,那他们两家就共击之。
气死我也!陈宦哭了:要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呀?要不要呀?
14.这个理论有点儿扯
却说刘云峰与张敬尧之间达成的密约,由于陷阱密布,钩心斗角,原本不具丝毫可行性。可有了第五条,双方的合作前景,霎时间豁然开朗。可正如陈宦所判断,蔡锷拿到密约,一看第二条,登时就火了:刘云峰你搞什么搞?这是密约吗?我看你纯粹是瞎扯淡……来人,把刘云峰和他的密约一块扔出去!
刘云峰被推出门外,手拿密约,呆若木鸡,手脚冰冷地站在那里,满脸的茫然,不明白蔡锷为什么不肯体谅他。
对呀,到底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恰恰是史学界的一个死扣,也是护国战争爆发的症因。截至目前,尚未见哪个史学家有胆子问一句:帝制活动推行期间,蔡锷为啥要第一个在劝进表上签字呢?当时蔡锷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史学家不敢追问,是因为他们害怕此举会误入道德陷阱。
如果说蔡锷当时是真诚地签字,后者的起兵就成为了反复无常。如果说蔡锷签字是假意的,那蔡锷岂不成了卑劣小人?
无论哪个答案,都无异于往蔡将军身上抹黑。这种事谁敢做?所以史学家们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若有谁追问他们,史学家们就会翻着老脸皮,破口大骂你卑鄙无耻,你心理阴暗,你居心叵测,你用心不良……总之,目前史学家们的智商还不足以让他们直面历史,骂娘骂祖宗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绝好法子。
但事实上,这个问题的提出,并无意于评价蔡锷将军的个人品质。相反,只有在这个问题的公正解读下,才能够让我们了解受人性所主导的、民国初年大时代的风云变幻。
首先我们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蔡将军绝非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人要想达到卑鄙无耻的境界,那需要超低的智商与情商为资本,蔡将军不具备最基本的条件。
由此我们可知,蔡将军在劝进表上签字的时候,是真诚的。
在当时,蔡将军是真心实意地拥护袁世凯登基称帝。
为什么呢?
因为蔡将军,是君宪派梁启超的关门弟子。
说起梁启超这厮,虽然他学究天人,但活了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宣传帝制思想,为了提升宣传效果,他不停地弄出些连自己都看不大明白的思想理论体系。当梁启超弄他的思想体系时,蔡将军正埋头苦研西洋兵书,研究到了两眼发黑的程度,抬头一看:哇,老师的思想体系好好深邃,我看不懂呀……
体系弄得太复杂,连蔡将军都看不明白了。
说到梁启超的帝制思想体系,好有一比,比哪个呢?比之于国学大师章太炎老先生的医学思想理论体系。
史载,章太炎老先生,最最喜欢的就是医学,他通博医理,能述各种医书之精要,是民国时代的医学思想大家。虽然大家,但章太炎老先生,终其一生,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病。
为何章老先生不给人看病?难道他缺乏救死扶伤的医者父母之心吗?
非也,章太炎老先生不肯给人治病,只是因为他非常清楚,谈医理他绝对是独步天下,但给人治病,却绝对是药到命除,治一个死一个。
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理论和现实是有差距的。这个差距就在于控制节点的数量。
章太炎老先生的医学理论也好,梁启超的君宪思想也罢,都是由几个变量相互作用,架构成一个浑然天成、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如果理论体系涉及的变量多了,那就成了大杂烩,过多的变量突破了人类大脑的思维极限,就无法思考了,更无法用以指导实践。
而现实世界的变量,却是以无穷数量来衡量的。
这就导致了任何思想理论体系,都有其局限性。一个理论用在你身上,让你获得成功,威风八面,可用在邻居身上就显得很扯。所以单以思想理论而言,只有两种理论才是正确的:一是完全建构于人性根基之上的哲学,二是完全过滤掉不稳定人性因素的实证科学。
也就是说,梁启超先生的君宪思想,与章太炎老先生的医学思想,二者都具有较强的不确定性。
但是,章太炎老先生知道自己理论的不确定性,因为按照他的理论,他需要服下自己开出来的药。这药他不敢吃,于是他就知道自己的理论有点儿扯。
但梁启超先生却不知道自己的理论也很扯。为什么呢?因为他开出来的药方,是喂给别人吃,不吃死一堆人,他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理论是有错的。
15.人性扭劲规律
话说梁启超先生,宣传了一辈子君宪思想,临到老来,却被杨度斜刺里杀出,抢了风头,率先搞起帝制来。梁老先生悲愤之余,却获得了一个难得的观察视角,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俯窥自己的理论体系,是否与现实社会合拍。
这一观察,梁老先生不无惊恐地发现了个被所有年轻人忽略的规律。
什么规律呢?
如果一定要有个名称的话,那就称之为人性扭劲规律。
啥叫人性扭劲规律呢?就是说,人类是有自我意识的,自我渴望着与外部世界相互认知的融合,渴望着被接纳,而这就意味着自我的扩张。一个人的自我扩张,势必对他人的自我形成客观上的压抑,而被压抑则是不符合人性本能的,于是产生了竞争之心。
每个人都试图于群体之中脱颖而出,特立独行就成了人类的本能之一。
既然要特立,要独行,那就意味着必须打破其他人对自己的控制与定位。你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你让我去打狗,我偏要去撵鸡。你说我是坏人,我非要善行于天下,你以为我是善人,哈哈哈,那你就上当了,骗你没商量。总而言之,人类社会是一个以博弈与合作为关系结点的奇特组合,你认为大家正在博弈,大家偏合作给你看;你认为大家理应精诚合作,大家非要钩心斗角,不气死你不算完。
一句话,所谓人性的规律,就是与你的判断相反的规律,让你永远也猜不透,所以这世界才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搁梁启超这里,他终于发现了这个规律。在帝制时代,大家吵吵闹闹地要共和,等到共和了,你以为大家会歇心,可大家又吵吵嚷嚷要求帝制。你拿这个吵吵嚷嚷当了真,去推行帝制,然后发现你又上当了。
发现了这个规律之后,梁启超先生叫一声侥幸,幸亏推行帝制的不是我。
发现了这个规律之后,梁启超立即去找弟子蔡锷,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可以确信,当蔡将军听到这个规律之时,肯定是泪流满面。
因为当时的蔡将军,正被这个规律苦苦地折磨着,折磨得极惨。
现在终于可以说蔡将军的思想转变,他在劝进表上签名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这种真心实意,来自于袁世凯对他的赏识与重用。固然,蔡锷将军本是中国第一人,真材实料,无人可与之比肩。但能力只是一部分,在袁世凯的北洋之中,人才济济,名勋宿将,琳琅满目,袁世凯用谁都是用。但最终,袁世凯不惜开罪于北洋,用了他蔡锷,这份恩,这份德,这份情,这份义,如果说还无法感动蔡锷的话,那实在是不可能的。
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被袁世凯的公义所感动的蔡锷,终于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心里这样想:如这般只知有公义不知有私情,只知有国不知有家的袁世凯,他当了皇帝的话,中国人应该不会吃太大亏吧?
世事如棋,人生转寰。这个字一签,蔡锷就发现他惨了,因为北洋的人,都不肯在劝进表上签字。
北洋人拒绝签字,各有各的逃脱妙法,最令人称绝的,是龙虎狗三杰之首的龙,王士珍。当时七凶之六的雷震春,拿着劝进表,绕着王士珍的椅子打转,嘴里不停地吆喝,签字喽,大家快来签字喽。一边嚷,他一边紧盯着王士珍。
别人也都盯着王士珍,看你签不签字。你不签字就是狼心狗肺,枉袁世凯栽培你了;你签字了就是拿自己当狗,放着好端端的人不当,非要当奴才。
签也不对,不签也不对,王士珍咋个办呢?
话说那王士珍,就见他端坐椅子上,不耐烦地把手一摆:自己人,不用来这一套。
这句话,能活活噎死雷震春。难道他还能说: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需要来这一套?可这话一说,脸皮撕破,就不是自己人了。
这正是:王士珍妙计出重围,蔡松坡重义陷泥潭。人家王士珍是北洋袍泽,势力庞大,话怎么说怎么有理,可蔡锷孤悬北京城,不签字就是忘恩负义,签了字就是帝制走狗。这等于是北洋武人合伙联手,布局陷害,生生把个蔡将军推入进退维谷的绝境中。
16.冲出人性的陷阱
与松坡将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段祺瑞于这场隐秘的争战中,始终居于道义的上风。
蔡锷将军入京,肯定没想到他要和段祺瑞对掐,段祺瑞也应该没这个想法。可临到袁世凯移兵换将,准备以蔡锷取段祺瑞的陆军总长以代之的时候,两人再不掐起来,那就真说不过去。
于段祺瑞而言,他未必稀罕这个陆军总长,可他无法接受与北洋毫无干系的蔡锷。于蔡锷而言,他更是未必稀罕这个官位,但他无法忍受来自于前后左右的小人算计。
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这就很难合作。
再接下来,段祺瑞稳坐北京城,俨然成为了反对帝制的政治中心,而袁世凯却拿他无可奈何。而善良智慧的蔡锷蔡将军,却莫名其妙地沦为了帝制的走狗,这让松坡将军半夜爬起来,肯定会垂泪到天明。
这搞什么搞啊?蔡锷将军想不通,陷入了郁闷之中。
这时候梁启超飞速赶来,告诉蔡锷:是的,你没错,你一步也没走错。可正因为你没错,所以才会大错特错。你错就错在不明人性的规律,你以为人性的规律是不变化的,只要顺应时代潮流,铁定没错。可这个潮流是逆你的思维而行的,正当你发奋图强向前行进之时,潮流突然一个急掉头,奔反方向去了,一下子就陷你于不义之地。
那么,怎么摆脱这个困局呢?
答案就一个字:变!
社会在变,潮流在变,人的价值取向在变,就连是非善恶的标准也在变。规则在变,风景在变,如你不变,必然完蛋。
你变还是不变?
所以在这里,我们对蔡将军在劝进表上的签字,终于可以做一个公正的评价了。
蔡将军在劝进表上的签字,绝对是正确的,这恰恰证明了蔡将军知情重义,知恩图报,有着磊落的英雄胸襟,让人钦服。
而后蔡将军出逃,经日本奔云南,率先举旗反袁,这就更加正确了,正确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蔡将军正确就正确在他只知有国,不知有己,一心一意为民众为国家,所以才赢得了后人的尊敬。
然则,签字劝进与举兵反袁,这两件事儿分明是矛盾的,这个又咋说?
这两件事丝毫也不矛盾。矛盾的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矛盾的是人类社会。主导人类社会的,是人性的扭劲规律,这个规律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一切,都跟你的思维扭着劲来。你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可社会忽然一下掉了头,你就错了。对也是你,错也是你,但你始终是你,并无对错之分,是社会的扭劲规律,陷你于不义之地。
当你是矛的时候,整个社会都是盾,衬托出你的咄咄逼人和野蛮霸道。你被迫让自己成为盾,当你成为了盾的时候,却又吃惊地发现全社会都是矛,一起来狂扎你,扎你半死还怪你缺乏狼性,你说让你找谁说理去?
其实你既非矛也非盾,你始终是一个不变的你。是社会成为了矛,让你沦为盾;是社会成为盾,让你沦落到矛的地步。
一句话,蔡将军私而重情,公而报义,他始终是他自己,从来就没变过。变的是这个古怪的世界。
总而言之,蔡锷将军终是雄踞于智力金字塔顶尖的人物,再加上半吊子思想大师梁启超的悉心指引,这才让蔡将军冲出了人性陷阱,恢复了自由之身,终于获得了后世的尊敬。
这个人性扭劲规律,构成了一个可怕的人性陷阱,能从这个陷阱里逃出来的,少之又少。皆因我们不知道这个陷阱的存在。
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
17.道理是说不清的
虽说是冲出了人性的陷阱,蔡锷恢复了自由之身。可夜深人静,月白风清之时,蔡将军会突发怀古之幽思,心想:咦,这事儿不对呀,不对头啊,我好端端一个清白人,怎么会掉陷阱里去呢?
是谁把我推进去的?
细细地把前因后果一顺,松坡将军怒发冲冠,忍不住仰天长啸:
段祺瑞,我恨你!
都是段祺瑞这厮干的好事!
没错,正是这样,正是段祺瑞这厮稳坐钓鱼台,暗中操控着北洋的庞大势力,慢慢地挤对松坡将军,一点儿一点儿,生生地把个知情重义的蔡将军,给挤对到了帝制的陷阱里。
你说段祺瑞这厮,他心眼咋就这么坏呢?
正找不着个人说说这事儿,忽然之间刘云峰回来了:报告总司令,你有新任务了,必须要支持段祺瑞出任大总统……
哇哇哇……当时蔡锷就抓狂了。
受不了,这个段祺瑞,真是太不要脸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对于蔡锷的表现,刘云峰看在眼里,古怪而不可解,困惑莫名。刘云峰就站在门外问:总司令,我好歹出生入死,签了个对我们这么有利的密约回来,总司令你二话不说就给否决了,理由总得给我一个吧?
理由?蔡锷在屋子里细细一想,理由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充足。问题是,这个理由要说上好几天,刘云峰还未必能够听懂。
听不懂就算了,干脆不说了。
不说那怎么行啊,刘云峰咽不下这口气啊,怒极之下,他找来几名梯团司令,把事情经过一说,众司令顿时哗然起来,都说:蔡总司令是不是脑壳进水了?这么好的条件居然不说答应人家,也不想想我们滇军已是弹尽粮绝,人家北洋军乐意给你出弹药出粮草,上哪儿找这么缺心眼的人去?不行,咱们一起找总司令说理去。
众人来到蔡锷门外,吵吵嚷嚷,非要逼蔡锷说出个道理来。这个道理明明存在,蔡锷苦就苦在无法说清楚,想来想去,他干脆打开门:算了吧,就依你们好了。
哦耶!众梯团司令欢呼雀跃:胜利啦!
唉,蔡锷在屋子里叹息:你们胜个屁利啦,眼下这事儿摆弄不明白,以后还少不了掰扯。这个民国,只怕是没好日子过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