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天子——噩梦丛生亡灵索命
朱元璋病情加剧,思绪紊乱,迁至西宫寝殿静养。他在梦境中见到徐达、刘伯温,对他们的死强加辩解。随后胡惟庸、李善长的冤魂把他追到御花园,所有被诛杀的文臣武将都跟在后面高喊:“朱元璋,还我命来!”
朱元璋的病时好时坏,到了洪武三十年五月夏初,他虚弱的病体已经没法支撑着去上朝了。皇太孙允炆每天在他的病榻前,将朝中发生的大事一一禀奏给他。自然,为了使祖皇能心情舒畅些,不增加他病中的焦虑,允炆尽量报喜不报忧,一些不好的消息就不禀报给祖皇听;一些棘手的政事也由他与大臣们商量着去处理,干脆不让病中的朱元璋知道。
其实这时候允炆心里颇为不安,他们这样做也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可是黄子澄、齐泰坦然辩护道:“按理殿下应将朝政一一细禀皇上,然而朝中那些不愉快的事皇上听了徒增焦虑不安,使他的病情更形加剧。对于殿下来说,确实是忠孝难两全啊!”
五月初云南传来了好消息,沐春率军击败了叛乱的刀干孟,杀其弟刀名孟,降众达七万人。允炆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消息报告朱元璋时,病中的老皇帝甚感欣慰,传旨赐西平侯沐英金帛文绮以为嘉奖。
皇孙允炆一愣道:“启禀祖皇,沐英已于洪武二十五年病故了,西平侯已由其长子沐春袭爵。您不是拜他为征虏前将军,率何福、徐凯讨平麓川之乱吗?”
朱元璋茫然地愣了一阵:“啊,沐英已经死了。现在镇云南的是他儿子……他叫什么?”
“袭任西平侯的是沐春。他还有个弟弟沐晟在后军都督府任职。”允炆见祖皇意识紊乱,连沐氏父子都搞混了,只得耐心给他解释。
以后,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皇太孙与众大臣商量。鉴于皇上思绪紊乱,已无法正常听取汇报处理国家大事,只得暂把他从乾清宫御书房迁出来,搬到后宫寝殿静养。自然,从此以后就正式由皇太孙代替他临朝听政,文武大臣上朝时对着空空的皇帝御座三跪九叩,行礼如仪之后齐颂“吾皇万岁万万岁”。然后一切政事均由设在旁边座位上的皇太孙和他的左右辅臣齐泰、黄子澄裁决。
这种形式有点滑稽,但殿上的文武官员们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已经病入膏肓,皇太孙由那个侧座上正位坐到中间的皇帝宝座上去,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因为皇太孙在摄政之初已经表现出施行仁政的倾向,皇帝宝座上那个天威莫测的老皇帝已不复存在,大臣们上朝时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至少没有了那种刀斧加在颈上战战兢兢的感觉。
朱元璋躺在西宫的寝殿中,他的病在五月初九骤然加重,经过御医们手忙脚乱地抢救,总算渡过险关。但是御医们会商之后,不得不向皇太孙奏明:皇上的病已入膏肓,臣等已无能为力了,现在只能用药尽量维持他的生命。好在皇上体质异于常人,这段时间会拖得比较长些。皇太孙闻奏默然无语良久,他知道现在就是降旨把御医们全都杀了,也无法挽救祖皇的生命,他只是下了一道封口令:谁要是将这个消息泄漏出去,必将遭受最无情的惩罚:身诛而族灭!
皇太孙允炆仅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他的两位辅弼大臣齐泰和黄子澄。他们必须做好祖皇随时随地可能龙驭归天的准备。
朱元璋仰躺在御榻上。他每天的进膳越来越少,渐渐地只能进些养神提气的参汤之类了。他慢慢地变得形销骨立,气如游丝,苍老干枯的双眼紧紧闭着,经常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梦境中。
在梦中——他绝不像现在这般苍老虚弱,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仍然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和杀气。
他看到一个臣子惶恐匍匐在自己面前。当那人慢慢抬起头来,他惊异地发现原来是已经死去十余年的大将军徐达!
徐达仍然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臣徐达恭请圣安!”
朱元璋颇为尴尬地:“啊,徐皇兄,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
徐达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袍服中捧出一个银光锃亮的银盘,银盘里盛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鹅。
“陛下赐给臣的蒸鹅,味道极其鲜美。臣蒙陛下如此厚爱,能不前来叩头谢恩吗?”徐达恭恭敬敬地叩拜在地。
朱元璋颇有些无地自容,忙下座扶他起来,尴尬地解释道:“喀喀,徐皇兄,朕知你对此心存怨恨,朕也是不得已啊!太子孱弱,对你们这些手握兵权的大将朕不得不防着点。唉,也只怪你那背疽生得不是时候啊!”接着,他又抚慰徐达道:“再说,卿死后朕也没有亏待你们徐家呀!朕为你辍朝三日,亲自为你撰写神道碑文。并封你为中山王,为你的儿子们加官晋爵。辉祖袭魏国公之职,现已成为我朝武班领袖。你在九泉之下,也应该为此感到宽慰啊。”
“皇恩浩荡,臣无话可说。”徐达仍然是那样谦恭有礼,“只是臣担心朝中大将,像李文忠、冯胜、傅友德、蓝玉等先后都获罪死了,剩下的人也都惶惶不可终日,一旦边关有事,谁替陛下领兵御敌啊?”
“徐皇兄过虑了。自你去世之后,燕王朱棣接掌北方军务,他率师北征,取迤都降元太尉乃儿不花和丞相咬住,后又在彻彻儿山擒斩孛林帖木儿,累立殊功。朕有智虑绝伦,雄才大略的燕王坐镇北平,藩屏帝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达竟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四殿下是臣的女婿,臣与他相处多年,岂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陛下在世一天,燕王自会恪尽臣子之道,一旦陛下龙驭归天,他还会像忠于陛下一样忠于他的侄子吗?”
一句话激怒了朱元璋,他恼怒地喝道:“大胆徐达,尔竟敢妖言蛊惑,离间皇室骨肉之情,该当何罪?”
徐达连忙匍匐请罪:“臣失口直言,请陛下治罪。”
朱元璋毕竟对徐达心存歉疚,因而宽恕他道:“念你昔日之功,朕暂不追究你。你去吧!”
“谢陛下恩典。”
匍匐在地的人抬起头来,竟然不是徐达,忽然刹那间变成了身着乡间布衣的刘伯温。
“草民刘伯温叩见陛下。”
朱元璋甚为诧异:“咦!怎么会是你?刘老先生,你不是洪武八年就因病去世了吗?”
刘伯温抱拳一揖:“草民荒冢寂寞,难忘昔日你我君臣情谊,特来看望陛下。”
朱元璋心有愧意地问:“刘老先生,你是不是也对朕有怨气啊?”
刘伯温微微一笑道:“陛下,臣自幼熟读经史,岂不知历代君王素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权术。故而陛下登基之后,臣一心效法汉留侯张良,激流勇退以求避祸。可谁知陛下终究不肯放过臣这羸弱之躯,先是有‘谈洋王气’之谗,后又假手胡惟庸赐臣草药,致使臣服后一病不起。”
朱元璋为自己规避罪责道:“喀,都是胡惟庸这逆贼,假借朕的名义去看老先生,在你的草药里下了毒。朕后来不是诛杀了胡惟庸,给你报了仇么?”
刘伯温岂能不识他这推托罪责之辞,他冷笑道:“陛下,你不用宽慰为臣了。胡惟庸纵是一条恶狗,没有见到主人的眼色,它也不敢乱咬人啊!”
这时,刘伯温身后蓦地冒出一个人来,原来是身穿囚服披锁带枷的胡惟庸。
“是啊,若非皇上授意,我胡惟庸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刘大人下毒啊!可到头来皇上拿此事当成我的一大罪状,我冤不冤呀?”
朱元璋见胡惟庸竟敢出来捣乱,戟指着他喝骂道:“大胆逆贼,你篡权乱国,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还勾结陈宁、涂节等逆臣阴谋叛乱,还不是死有余辜吗?”
胡惟庸为自己辩护道:“皇上,那还不是你设个套子让我们往里面钻呀!你无缘无故杀了汪广洋,又发动御史大臣们交相弹劾臣,逼得臣等不得不铤而走险以求自保。你又借此事大肆株连,杀了七位侯爷和李善长以及大大小小文武官员三万余人。哼,我胡惟庸要真有那么多党羽,还轮得到你来杀我吗?”
“住口!”朱元璋火冒三丈,“胡惟庸你这逆贼,你生前对朕唯唯诺诺,阿谀奉承,死后竟然敢这样顶撞攻击朕,朕能将你明正典刑,就不能再杀你一次吗?”
朱元璋抽出身上的佩剑朝胡惟庸砍去。突然,跪跌地上的胡惟庸摇身一变,变成了满面血污的李善长,用一双枯槁的手架住了寒光闪闪的宝剑。
“且慢!皇上,我李善长协助你平定天下,又率众将再三劝进,把你捧上大明朝皇帝的宝座。可是,你登基不久就处心积虑地剥夺我的相权,逼我称病致仕。最后竟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赐我死罪,还惨无人道地杀了我全家七十余口人!朱元璋,朱重八,你好狠毒啊!你还我命来!”
李善长竟然舞动着一双血污的手向朱元璋扑过来。他那十个干枯的手指变成了锐利的钢爪,“嗤——”的一声抓破了朱元璋身上的龙袍。这时胡惟庸也从身后钻了出来,他那被凌迟现出枯骨的尸身鬼魅般直扑朱元璋。
朱元璋高喊卫士前来护驾,可是他的喉咙像窒息了一样喊不出声来。他只得惊恐万分地往御花园奔逃,脚下却全是刺人的荆棘挡住他的出路。李善长和胡惟庸的身后又出现了汪广洋、朱亮祖、胡廷瑞、李仕鲁、陈汶辉等被杀的文臣武将,一个个满身血污扑将过来,口里一齐高喊:“朱元璋,还我命来!”
朱元璋被他们围着追打撕扯,极为狼狈地从御花园这棵树下逃到那棵树下,这个角落藏到那个角落,一面嘶声叫喊:“卫士,快来救驾!”……
寝宫四壁的烛光闪烁摇曳,老皇帝终于从缠绕他的噩梦中醒过来。他气喘吁吁,浑身湿淋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呆呆地望着寝宫屋顶上的雕梁画栋,不敢去回想梦中的情节和那些追逐他的人。对于他们的死,有的他心怀歉疚,但他并不后悔。谁让他们在朕驾前为臣,又恰好遇上了朕需要大开杀戒的时候。
朱元璋晚年常侍左右的张美人带着三岁的宝庆公主来看父皇,冰冷的寝宫里陡然增加了一点亮色。
朱元璋六十七岁时得了最后一个皇子朱楠,不幸生下一个多月就夭亡了。这时朱元璋身边虽然美姬环绕,但他自度年迈精亏,再不会有生育皇子公主的能力了。孰料偶尔临幸了年轻貌美的张美人,第二年他六十八岁之际竟又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他亲自命名为宝庆公主。小公主越长越惹人喜爱,朱元璋每于国事忧烦之时,一看到小公主胖嘟嘟的小脸蛋气就消了一半。因此在他晚年,没多少名分的张美人母因女贵,能得以常伴皇上的左右。
张美人听说皇上病重,带着宝庆公主来到皇上寝宫探视。她在御榻前跪请圣安后,不谙世事的宝庆公主就爬到父皇跟前,顽皮地抚弄着他杂乱的花白胡须问道:“父皇,你的胡子老长老长,怎么不剪呀?”
朱元璋艰难地抬起手臂摸着爱女的头,颇为伤感地说:“父皇……我要走了,没时间剪胡子了。”
宝庆公主不懂父皇的话,眨巴眨巴眼睛问:“父皇,你要到哪里去呀?”
朱元璋面对天真无邪的女儿,露出一丝苦笑:“父皇……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小公主望望父皇,又望望母亲,仰起小脑袋问:“那妈妈也去吗?”
朱元璋无情地回答:“当然,你妈妈也要去。”
宝庆公主赖在母亲身上说:“那我也要跟你们去。”
“孩子,那是不行的。”
小孩子天性不愿离开自己的母亲,紧紧抱住背过身去为自己的命运暗自垂泪的张美人,哭闹着不依:“不,我要去!我要妈妈!”
心如铁石的老皇帝这时也为这凄惨的一幕动容,他不忍看小女儿的啼哭,在病榻上艰难地转过身去。他那枯槁干涸的眼眶里,隐隐地沁出了闪亮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