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奠基——列王纷争
道逢张良
刘邦率领着他的数千人马,急匆匆往留县赶。途中岔道上,他遇到一人,也带着百十号人往留县方向走。
既然大家同道,便将队伍合在一起,结伴而行。
刘邦发现眼前这位的长相实在太秀气了: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宛如画中之人,要是不说话,看着还以为是女扮男装,但一交谈才发现,此人谈吐不凡,见识独到,对当今天下大事了如指掌。
一路走来,两人越谈越投机。通过攀谈,刘邦对他的身世有了初步了解,于是更加赏识他。
此人名叫张良,字子房,世居韩国,出身名门,祖父张开地、父亲张平历侍韩昭侯、韩宣惠王、韩襄哀王、韩厘王、韩悼惠王,都坐到国相的高位,可以说他们一家在韩国位高权重,家世显赫。
张良早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接父亲的班,继续担任韩国国相。然而,秦军的铁骑踩碎了张良平静的生活。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率兵攻打韩国,韩王安被俘,韩国灭亡。
亡国后,怀揣家仇国恨的张良四处飘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向秦人复仇。
一切都要给复仇让位。当时张良弟弟已死,遗体尚陈列在厅堂之上,但张良根本顾不上下葬,便带着三百家仆,踏上了复仇之路。
在那些日子里,张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韩国亡国时城破人亡的场景,到处都是血海尸山,每次醒来,他都惊得汗津津的。
复仇!复仇!复仇!
然而,他复仇的对象是大秦帝国,敌人实在太庞大,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如何才能复仇?
张良有过沮丧、失落和孤独,但仇恨的火焰一直在胸口熊熊燃烧,一刻也没有熄灭。
寒来暑往,张良带领着为数不多的追随者,到处寻找复仇办法。有一年,他从沧海君(又称仓海君,秦郡县没有沧海一地,估计是一名东夷酋长)处寻得一名力大无比的大力士,此人可以舞动百二十斤的铁锥。
于是,张良决定冒险,舍命一搏。他趁始皇帝外出巡游之际,埋伏于博浪沙,想一击毙命,毕其功于一役。
始皇帝的出行车队阵势浩大,随行车辆众多,根本搞不清本人坐在哪辆车上,结果击中一辆副车,始皇帝本人毫发无伤。
好在张良事前规划周详,提前考虑到了撤退方案,因此躲过了秦兵追捕,安然逃过一劫。
刺杀行动失败后,张良逃到下邳(今江苏睢宁西北)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日子过得简单无聊,失败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
好在下邳这种小地方,没有人认得他就是朝廷的通缉要犯,为了解闷,张良偶尔外出散步。有一天,他离开住所,闲庭信步,走到一座桥上时,一位身穿粗布衣服的老头拖拉着鞋子从他身边走过,故意将鞋子掉到桥下,然后冲张良喊道:“喂,小子,下去将我的鞋捡上来!”
张良本来心情就不好,听这老头这么没轻没重地使唤他,不由得火气噌噌往上蹿,但又看那老头一大把岁数,心想,算了,用不着跟这种上了年纪的人一般见识,便下去将鞋子帮他捡了上来。
“呶,帮我穿上!”老人语气间非但没有任何感激之情,反而将一双臭烘烘的脚丫子伸到张良面前。
张良心头的火气顿时往上冲,没想到这个老家伙如此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帮他捡了鞋子,干脆就好事做到底,遂猫下身子,帮他将鞋子端端正正地穿上。
老人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用略带赞许的眼神看了看张良,然后迈步远去。张良忽然觉得这老人不简单,但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忘了回神。
半晌,他忽然看到老人回来了。
“我觉得你这小子值得开导开导,记住五日后,天色蒙蒙亮之际,来这里与我碰头。”老人冲他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良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高人!他急忙俯下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是!”
等他抬头时,老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时间过得很快,五天转眼间就过去了。张良如约赶到桥上时,发现老人早已在那里等候。一看见张良,老人就怒气冲冲地说:“年轻人赴老年人的约,竟然自己迟到,如此不懂规矩!我走了,记得五天后早点来!”说完拂袖而去。
时间又过去了五天,这一次张良长了记性,雄鸡唱晓后,立刻动身。但等他赶到桥上时,不由得暗自叫苦,原来又迟到了,老人又把他训了一顿,让他过五日再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赴约的时间,当天夜里张良担心睡过头,根本不敢睡觉,半夜就穿好衣服,急忙往桥的方向冲。等他到达时,四下一片寂静,空无一人,张良暗自庆幸,终于没有迟到,便在桥上耐心等待老人到来。
过了好一阵,老人终于姗姗来迟,看到张良在此等候,觉得很满意,便掏出一卷书递到张良手中:“回去好好参悟这本书吧,以后就可以做帝王师了,十年后您就会崭露头角,十三年后到济北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
说完后,老人便径自离去。此后张良再也没有见过他。
夜色中一片黑咕隆咚,张良也看不到书上写的内容,等到天色发白,才发现老人送他的是《太公兵法》(托名周朝初年名臣姜尚的兵书,应该是战国时人所著)。
得到《太公兵法》后,张良朝夕研读,兵法从不离身,越读越觉得精妙,其内容如大海般广博。从此张良的个人谋略突飞猛进,做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冲动冒失了,做事四平八稳,处乱不惊,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后世人认为张良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与他下邳圯上受书经历有莫大关系。宋代大文豪苏轼还特意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留侯论》,专门讨论此事。
苏轼认为,圯上老人(圯即桥之意)之所以反复折辱张良,就是要消磨他心头的戾气,帮他改掉冒失冲动的急躁脾气,让他明白成大事必须善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要因为一时的热血冲动,而丧失了对事物的正常判断。
苏轼之论,权当一家之言,姑妄听之,但张良的这次经历实在蹊跷,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神秘气息。
这位老人是谁?他身世如何?他是如何得知张良的品行的?是通过别人之口,还是近距离长期观察?他反复考验张良,并给他授书,其背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由于老人临走前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后世称他为黄石公,后来道教还奉他为神祇,更加增加了他的神秘性。
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张良欲言又止、云遮雾绕的陈述,给后世留下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避世高人影子,但其本来面目却隐藏在历史深处。
之所以这样,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张良有着难以明言的苦衷,刻意隐瞒了一段他求学的经历,故意编造了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以迷惑后人。
至于真相究竟为何,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了。
后来张良又接触到了因杀人避祸的项伯,为他提供了一段时间的庇护。张良没有想到,他当时无意间的仗义之举,在后来的生死关头,救了他和刘邦的性命。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张良的性子改变了许多,但为韩国复仇的信念却从来没有丝毫动摇,他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张良明白,单靠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报仇雪恨的,也不能完成复兴韩国的大业,唯有依靠一支强大的反秦力量才行。
半年前,陈胜举兵的消息传来,让张良看到了希望,但他没想到陈胜败亡的速度如此之快,心中希望的火苗很快被扑灭了。
不过,眼看楚、赵、燕、齐、魏纷纷复国,张良心中复国的火苗再次被点燃,恰好他听到景驹被拥立为楚王的消息,便带领自己的仆人赶来投奔,没想到在见到楚王之前,遇到了刘邦。
通过交谈,张良发现刘邦此人表面上看嘻嘻哈哈,一副流氓无赖的嘴脸,实际上悟性极高。以前他曾经将研究《太公兵法》的心得与别人交流,可惜没几个人能听得懂,但刘邦只须听个三言两语就能明白其中道理,张良对刘邦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天赋过人,张良觉得刘邦就是这样的人。
景驹那边具体怎么样,张良还不得而知,但刘邦手下好歹有数千人马,何况他和刘邦处得很好,张良便决定先投靠刘邦,刘邦自然欢喜得不得了,马上任命他为厩将(负责车马后勤军需物资等方面的官吏)。
刘邦与张良抵达留县,见到景驹后,希望给他调拨一些兵力,好夺回丰邑。
然而就在此时,章邯部将司马枿率领的秦军已经在相县(今安徽淮北市相山区)屠城,之后杀气腾腾地扑向砀县(今河南省永城市芒山镇),并很快将砀县攻克。
大敌压境,情况万分紧急,收拾雍齿的事只能暂且放一放。刘邦急忙收拾收拾,跟随东阳宁君西进迎敌。
在萧县西与秦军遭遇,结果初战不利,刘邦只好折回攻打砀县,经过三天的连续奋战,刘邦终于破城,夺回了砀县。
战斗结束后,刘邦清点战俘,共收编了六千多人,自此兵力一下子达到九千人。有了这支近万人的队伍,刘邦信心满满,返回去攻打丰邑。
然而,数日下来,战事依然没有丝毫进展,丰邑仍牢牢掌握在雍齿手中。刘邦除了大声辱骂,发泄一番外,毫无办法。
不得不承认,雍齿是块硬骨头,愣是据守小小丰邑,扛住了刘邦的多次进攻,纵然增加了兵力,刘邦还是对他毫无办法。这已是当年三月的事了。
就在刘邦跟雍齿较劲的时候,项梁、项羽叔侄二人已经盯上了景驹、秦嘉君臣。
项梁曾背负命案,在吴中避难。时间一长,他就跟当地乡绅士大夫有了热络关系。项家本是楚国大族,项梁对丧葬礼仪之类的日常生活事务,乃至朝廷徭役产生的纠缠之类的事情一清二楚,处理起来自然应对自如。一来二去,大家都对他们一家子刮目相看。项梁在当地很快累积了相当多的人脉,人气也日渐高涨。
项家叔侄在陈胜起义后不久,也开始暗中谋划起事。
大秦帝国已是千疮百孔,各地原帝国官员除了被杀的和逃跑的之外,尚有一些在职,但多数人已根本不关心帝国的死活,只考虑自己的未来。当时的局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面对群雄并起,要么主动占得先机,吃掉别人,要么等着被人吃掉。
会稽郡守殷通不甘心等着被别人上门吞掉,决定主动出击。他素来知道项梁名声,便找他来商议:“现在江西(长江自芜湖至南京段呈南北向,秦汉时将此段东西两岸称为江东和江西)一带已经大乱,这是老天要灭亡大秦,先发制人,后发则为人所制,我想让你和桓楚领兵出征,你看如何?”
殷通自以为对当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最危险的敌人从来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就潜伏在身边。
想要反秦,必须掌握一块根据地才行,如今殷通主动送上门来,项梁心中便动了杀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项梁遂假意称:“如今桓楚在外逃亡,飘忽于江湖之间,外人难以得知他的行踪,好在我侄儿项羽交友广泛,一直跟他保持着单线联系,要不我让他帮你打听一下?”
殷通一听觉得,如此再好不过了。
项梁遂走出厅堂,项羽此时正持剑站在走廊下,他对项羽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要他看自己眼色,相机行事。
说完,项梁重返酒席,对殷通说:“我侄儿就在外面,可否允许他进来,您可以交代他去找回桓楚。”
殷通尚蒙在鼓中,不知危险降临,欣然同意,于是宣项羽进来。
项羽犹如一阵旋风,阔步走了进来,看上去器宇轩昂、英武逼人。殷通正在欣赏眼前这位年轻人,根本没有注意身旁项梁的举止。
项梁向项羽使眼色,一语双关说道:“可以行动了!”
项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剑割下了殷通脑袋,殷通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命赴黄泉。
项梁一把从殷通尸体腰间拽下了郡守印信,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手持殷通的头颅,走到廊下。
郡守府的卫兵们顿时蒙了:刚才郡守大人还与这位项先生谈笑风生,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了丧命鬼?
众人手握武器,面面相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院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血滴从殷通头颅一滴一滴落下,落在廊下青石板上,泛起朵朵血渍之花。
半晌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呼啦啦将项羽叔侄包围在中央,想为郡守复仇。郡守府内卫队人数众多,他们本以为可以很轻松地拿下项梁叔侄,但他们低估了项羽的战斗力。
但见项羽手持长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头滚滚,转眼间鲜血四溅,百余人已倒在他的剑下。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纷纷扔掉兵器,表示愿意听从项梁的命令。
项梁趁势下令召集郡守府所有官吏,宣布自己为会稽郡守,项籍为裨将,号召起兵反秦。面对满院子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谁还敢说不?大家纷纷表示愿意追随。项梁便在吴中征集青壮年,最后集结了八千精兵,提拔有胆识的豪杰之士担任校尉、侯、司马等职务。这八千江东子弟兵成了项梁叔侄反秦的最初兵力,也是以后历次战斗中的中坚力量。
项梁渡江
项梁刚刚夺取会稽郡不久,就接到陈胜旧部召平的邀请信,让他火速渡江,西来攻打秦军。
召平本是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人,陈胜起兵后,就命他带兵打回老家去,开拓新局面。但谁想到广陵还没攻下,就传来了陈胜兵败的消息。
如此一来,召平陷入两难,进退失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章邯率领秦军在各地取得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召平很担心秦兵一旦到来,自己将面临前后夹击的局面。
危急时刻,召平急中生智,假意用陈胜的名义写信给项梁,封他为上柱国,让他速速渡江,西进抗秦。
说白了,这是召平为了自救想出的花招。
项梁刚刚渡江,就听到东阳已经发生内乱,县令被杀。
作为秦末众多被杀郡守、县令中的一员,东阳县令为官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他甚至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但作为帝国底层官吏,在民众眼中他就是暴秦罪恶的代表,被人民的怒火吞噬掉是意料之中的事。
发泄完怒火后,民众们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总得选个新人来主持东阳大局。但一时间实在找不出个能力强的人,便推举原东阳令史(县令属吏)陈婴出来收拾乱局。
陈婴这个人没有啥突出优点,就是为人诚实谨慎,把东阳交到这样的实在人手中,大伙儿觉得放心,起码他不会瞎折腾。
自陈胜称王后,凡是割据一方之人,无论阿猫阿狗都想称王,过一把称孤道寡的瘾。
大伙儿觉得:“得了!陈婴你也别担任什么劳什子县令,干脆称王算了,反正咱们就听你的,不想再听他人吆喝了。”
面对突来变故,陈婴一时间消化不了,便满怀忐忑地回到家中,跟母亲商议,该如何处理。
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有几斤几两,老太太心中如明镜一般,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是做王的料,便劝道:“自从我过门做了你们老陈家媳妇,数十年来,就从未听过咱祖上出过什么高官显贵。现在突然让你称王,我琢磨着总不是啥好事,不如还是让给别人吧,这样一来成功了自然少不了封侯,万一干砸了,你也不是带头挑事的,起码容易为自己开脱不是?”
陈婴听后觉得,还是老太太说得在理,于是返回去,跟众军官和县吏商议。
等陈婴返回县署时,发现士兵们齐刷刷头上裹了青色头巾,看上去整齐划一,很有气势,约有两万余人,大家精神头十足,众人觉得咱们有这些兵马,独立称王已经足够了。
陈婴耐心劝导说:“咱们想要干推翻秦朝这样的大事,必须有个能干的人来带头,而且最好是名门望族之人,项家世代为将,在楚国可谓家喻户晓,不如归附于他们,你们看如何?”
众人之所以推举陈婴,也是矬子里拔将军,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有更好的选择,当然乐得同意。
于是陈婴率东阳县归附项梁。项梁刚渡江,就白捡了偌大块地方和两万人马,自然求之不得。
等项梁率领大军渡过淮水时,又有一些人马加入,带头的是英布、蒲将军(姓名不详)。
英布是六县(今安徽六安)人,早年触犯秦律,被处以黥刑(在脸上刺字),故又被称为黥布。
英布人生坎坷,命运多舛,曾经被押送到骊山修建始皇帝陵寝。
在那些非人的日子里,他不仅每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还要忍受监工辱骂、鞭打,忍饥挨饿更是常有的事儿。
骊山陵墓工地上,每天都有人由于积劳成疾,死于非命,然后被拉出去填埋沟壑。
英布知道,要是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倒毙在这里。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哪怕这是宿命,也要豁出去跟命运之神搏一把。
再严密的监视体系,也总有漏洞。终于有一天,英布瞅准机会逃了出来,然后聚啸山林,成为江洋大盗。
作为盗贼,固然快意人生,但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陈胜起义后,英布决定结束江湖生涯,于是带领数千人马,前往九江郡番县(今江西上饶市鄱阳县),拜见县令吴芮。
吴芮很赏识英布,将女儿嫁给了他。英布早年被人预言他受刑后有称王的命数,别人都将此事视为笑谈,但英布自己一直念兹在兹,始终没忘。当他听到陈胜兵败的消息后,决定趁乱世建功立业,遂带领兵马北上,正赶上吕臣被秦军打败,从陈县撤出。
英布便联合吕臣发起反击,在青波击溃秦军,重新夺回了陈县。
就在此时,项梁率军渡江西来。英布审时度势后,便前来投靠项梁。至此,项梁已经有了六七万人马,驻扎在下邳。
接下来,项梁面临一个难题:将如何对待楚王景驹?
项梁是扛着复兴楚国的大旗来号召人心的,如此就该臣服于景驹,听从这位刚刚即位的新楚王指挥,共同灭秦兴楚才对!
然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项梁自认为是项燕之后,怎么可能听从这位没有任何根基和影响力的楚王安排!
其实,景驹也没拿项梁当自己人,他听到项梁渡江的消息后,就与秦嘉驻军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之东,想要阻止项梁西来。
景驹称王之初,想通过抗击秦军,打一些硬仗来建立威望,但苦于自己兵力不足,便派使者公孙庆到齐国,打算联合齐王田儋共同抗秦。
谁承想,田儋根本不承认景驹称王的合法性,当面责问公孙庆:“如今陈王兵败,下落不明,景驹为何不请示齐国,就擅自称王了?”
公孙庆一听,不由得火大了:景驹是陈王的继承者,理应是诸侯盟主,他称王为何要向齐国请示?便反唇讥讽道:“齐国也未曾向楚国禀明就称王,楚国为何要通报齐国?天下谁不知,是楚国率先起兵反秦,要说号临天下,怎么也轮不到齐国头上吧?”
田儋一听,不由得一阵冷笑,明明自己上门求人,还如此嘴硬,便不由分说,下令将公孙庆拉出去砍了。
景驹的齐楚联盟计划告吹了,他的命运也几乎注定了,不过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列王争雄中的一位过客罢了。
项梁对外放话:“陈王兵败,下落不明,秦嘉、景驹一伙,不但不想着如何为陈王复仇,反而率先僭越称王,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嘉、景驹哪里是项梁的对手,很快被打得稀里哗啦,两个人都死在乱军之中。项梁趁机吞并了秦嘉的军队,驻军胡陵(今江苏省沛县龙固镇东北,原址已淹没在水下)。
项梁渡江以来,一帆风顺,兵力不断壮大,地盘日益扩张,基本上还没遇到真正的对手和敌人。此时,章邯的前锋军队已经抵达栗县(今河南省夏邑县),项梁兵分两路,一路由朱鸡石、余樊君率军去攻打栗县,另一路由项羽率军前往攻取襄城(今河南省襄城县)。
然而,两路人马的进展都不顺利。栗县战线上,楚军被全面击溃,余樊君战死,朱鸡石仓皇逃了回来,当时,项梁已经攻占了薛县(今山东省滕州市官桥镇),听到前线溃败的消息,不由得勃然大怒。
项梁认为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朱鸡石、余樊君太无能,根本不容分辩,就下令将朱鸡石拉出去砍了脑袋。
与此同时,项羽在襄城的战斗也很艰难。项羽太低估襄城守军的战斗意志,只得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强攻,最终付出了很大代价,才勉强攻下襄城。
恼羞成怒的项羽,下令将襄城军民,不论老幼全部坑杀。
此时距离陈胜遇难已有数月,陈胜兵败被杀的消息差不多已经在天下传开。项梁知道,如今再不能以陈王下落不明来搪塞,当初他正是以景驹谋逆称王的罪名将他消灭的,总不能自己称王吧,这样无疑是扇自己嘴巴!
未来怎么办,举什么旗,战略方向在哪里,需要群策群议。项梁召集各路将军,前来薛县商量。
楚地反秦力量得知了消息后,都纷纷赶往薛县,沛公刘邦也前往参加会议。刘邦选择归附景驹主要是为了求援,夺回丰邑,但如今景驹已死,项梁成为了反秦的主导力量,归附项梁也是必然的选择。
人在乱世,想要活得久,只能选择与强者站在一起。
有个名叫范增的老翁也来投奔项梁。范增,居鄛人(今安徽巢湖西南),已年过七旬。在过去的七十年中,范增亲眼见证了昔日的强楚一步步走向衰落,领土被秦人逐步蚕食,最终亡国。
秦人统一四海后,残虐百姓,生灵涂炭,范增选择了冷眼旁观。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许多同龄人都早已化为朽骨,冢上枯草离离,范增却靠着顽强的生命韧性活了下来。
总有一些人喜欢自我设限,比如三十岁必须完成什么,四十岁达到怎样高度,过了某个年龄段,此生将一无所成,正是这种自我设限,反而束缚了自我追求和人生的广度。
但古往今来,总有一些人勇于突破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他们在迟暮之年才开始展现人生的光芒,比如周初名臣吕尚,早年一事无成,四处碰壁,但他并不灰心,选择在渭水垂钓,终于等到周文王的赏识,为周室开创了八百年江山。
比起吕尚,范增还要年轻十岁。岁月沧桑,给了他足够的沉淀,他额头的皱纹间都密布着策略和计谋。当范增一袭白衣、银须飘飘地出现在楚军军营时,项梁眼前一亮:他现在迫切需要有高人为他指点迷津。
范增没有藏着掖着,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将军可知陈胜为何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犯了战略性错误!”
项梁感到有点意外,没有言语,表明他在倾听。
“秦灭六国时,对楚国采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用欺诈之术骗怀王至秦,然后胁迫割地,由于怀王没有答应秦人,最终客死他乡。对于怀王悲惨的遭遇,至今楚人提起来,犹然同情。楚国虽亡了,但人心没散,灭秦复仇的决心没变,人们无不对神明发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起兵后,没有选择立楚王后裔,而是自立为王,这种做法,无疑是自取灭亡!”
项梁微微点头,范增继续说:“将军起兵以来,楚国各地的将领争先恐后地来投奔您,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念将军您的家族是楚国将门世家!他们指望您重新拥立楚王室后裔为王,然后在新王的号召下,发起反秦战斗!”
明白了,范增这番话语背后蕴含的潜台词是——如果项家仿照陈胜自立为王,那么下场也跟陈胜差不多。
楚国在六国中很特殊。在战国之世,它的疆域最为辽阔,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与秦抗衡的国家,故当时有“纵成则楚王,横成则秦帝”的说法。楚怀王曾被推举为合纵长,率领六国兵力围攻函谷关,一度对秦人构成极大威慑。
然而,楚国虽然也曾经历过吴起变法和屈原“美政”时代,但都不彻底,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局面。秦国自商鞅变法以后,历代国相(或类似实权人物)如公孙衍、张仪、蔡泽、魏冉、范睢、吕不韦、李斯等人,无不是外来人士,这是因为商鞅变法彻底铲除了秦国宗亲和世家大族的势力,因此,哪怕是来自敌对国家之人,只要才华出众,是能够治国理政的干才,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秦国上下能做到唯秦王之命是从,举国如一。
反观楚国,历代令尹无不是王族和世家大族,就是楚王也常常受到掣肘。正因为如此,当初楚国面对秦国的步步紧逼,根本没法做到令行禁止,合全国之力抗秦,最终灭亡。
楚国虽然灭亡,但这些大族的势力并没得到彻底铲除,其根基犹在。如今项梁举兵反秦,唯有重新尊奉楚国王室,竖起楚王大旗,才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
这些道理,项梁心知肚明,如今范增的一席话,让他彻底坚定了信念,重新拥立楚国王室后裔。
楚国亡国后,王室或被杀,或四处逃散,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很难。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打探,项梁终于找到了一位楚怀王流落民间的孙子(此时楚怀王去世已经近百年,他是怀王直系孙子的可能性不大,但作为楚王后裔应该不假),此人名叫心。亡国之后,昔日王孙身上没有丝毫王家痕迹,落魄不堪,众人找到他时,他已沦为一家大户人家的牧羊人。
这样一位没有任何根基又具有王室血统的人物,对项梁来说无疑是楚王的最佳人选。既可以将他作为一面旗帜,号令众人,又可以将他作为掌上傀儡,方便操控。
为了唤起楚人对楚怀王的哀思,坚定对秦人复仇的决心,项梁立心为王,对外依然称他为楚怀王,建都盱台(今属江苏省淮安市),封陈婴为上柱国,领五县,项梁自称武信君。
此时的刘邦正在攻打丰邑。
刘邦投靠项梁后,首要目标就是从雍齿手中夺回丰邑。丰邑是刘邦的老家,但乡邻们却支持雍齿,公然与自己对立,屡次攻城都以失败而告终,太伤感情了。
这一次,刘邦带来项梁增援他的五千人马,还有十员将领。这些人都是战斗精英,双方一交战,雍齿哪里是对手,只好弃城而逃,一溜烟跑到魏国去找周市了。
刘邦很顺利地拿下了丰邑,总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刘邦得偿所愿,然而,张良依然壮志未酬,多年来,始终为恢复韩国而到处奔波。如今六国中,楚赵燕齐魏都已复国,就差韩国一家了,张良便向项梁提出,立韩国公子横阳君韩成为韩王,光复韩国,并作为侧翼响应项梁反秦。
张良的理由充足,项梁自然没法反驳,遂同意立韩成为韩王,让张良担任司徒,并象征性地给了他们千余人马,前去韩国故土发展。
王的命运
张良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智谋,趁着六国复兴的大形势下,很快会光复故国。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秦军在章邯的带领下四处反击,刚刚复兴的魏、赵、齐等国已是岌岌可危。他们起初夺下了几座城池,但很快被秦人重新夺回,无奈之下,张良只好在颍川一带打游击,以等待时机。
就在此时,刚复国不久的魏、赵、齐三国,很快就王冠易主了。
首先是赵国发生了内乱。李良是赵国一员干将,他为武臣夺回了常山(今河北正定县),而后又奉命出征太原。由于秦兵派重兵在要塞井陉口(今河北井陉县北井陉山上)布防,李良受阻,无法前进,只好返回邯郸求救。
快要抵达邯郸时,李良遇到一支阵势庞大的队伍,仪仗几乎和赵王差不多。李良以为是遇到赵王武臣出巡,便急忙下马,跪匐在道旁。
车驾中坐的并非武臣,而是武臣的姐姐。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没有认出李良,以为不过是普通外出操练的士兵,便随意派了个人跟李良打个招呼,就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打开车窗露个面。
李良望着远去的车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愤怒,我带领将士们在四方浴血征战,却被一介妇人轻视!回过头来,看见自己手下将领都在看着他,在自己部下面前丢了面子,李良觉得又羞又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部下们看着一脸难堪的上司,也感到愤愤然,一时间群情激奋。有人站出来为李良抱不平:“如今天下大乱,有能耐的即可称王。赵王本来就不如您,如今一个妇人,都敢如此慢待您,不肯下车回礼,让将军您蒙羞,还等什么呢,请将军下令杀了她!”
将士们都振臂高呼:“杀了她!杀了她!”
此前,李良曾接到过秦人以秦二世的名义发给他的招降书,他也颇踌躇了一阵,但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如今气愤之下,李良决定反赵降秦,遂下令立刻追击,杀了那个蠢货女人。
尚在醉意朦胧中的武臣姐姐,被稀里糊涂割了脑袋。一不做二不休,李良索性下令偷袭邯郸。一切来得太突然,邯郸守军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李良率军杀进城来。
赵王武臣和丞相邵骚被乱军所杀,邯郸被洗劫。好在张耳、陈馀由于耳目众多,提前得知了消息,这才逃过一劫。
李良趁机将邯郸赵军招入麾下,人马一下子扩充了好几万。李良深知,张耳、陈馀在赵国根基很深,要是不除掉此二人,势必是个祸害,遂带兵追杀。
张耳、陈馀在逃亡途中,有个门客给他们出主意说:“您二位都是外来户,想要笼络赵国民心恐怕比较难,不如重新拥立赵国王室后裔,以赵王的名义号召全境,何愁赵人不归附,干不成一番大事业?”
两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跑到信都(今河北省邢台市),拥立前赵国宗室贵族赵歇为王。
后来,赵军卷土重来,陈馀率军打败李良,李良走投无路,前去投奔章邯。
此时,章邯已经在楚地北返的路上。
为了尽快消灭敌人,秦二世增派长史司马欣、董翳给章邯帮忙。消灭了陈胜后,章邯觉得楚国的威胁已基本解除,便北上攻打魏国。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命令士兵夜间衔枚急行军。等到魏军发现秦军的踪迹时,为时已晚,魏王魏咎已被困于临济(今山东省高青县高城镇)。
魏国刚刚复国不久,兵微将寡,情急之下,魏王派国相周市亲自到齐楚求救。
得知魏国危急,齐王田儋亲自率军来救援,楚国方面则让将军项它、田巴来救魏。
齐王田儋率领的齐军根本没经过战争洗礼,而楚国援军过于孱弱,面对章邯手下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很快被歼灭。
齐王田儋、魏相周市皆阵亡。
魏咎本来将所有希望放在齐楚援军身上,没料到他们如此不堪一击,他彻底绝望了。
魏咎的一生,历经了家国覆灭、四处流浪,好不容易让魏国在自己手上重新复国。然而,命运总是如此变化莫测,命运之神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刚给了他希望,然后又狠狠地从他手中夺走。
命运就是如此残酷!
一个人经历一次亡国灭家已经令人痛彻心扉,然而,魏咎却将迎来第二次亡国。
然而,这位短暂的王,在明知命运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展现出了王者的风范。
他没有选择向章邯跪地求饶,也没有临阵跑路,而是坦然地面对死亡。
魏咎站在城楼上,城下是刀剑如林、杀气腾腾的秦军。他平静地跟章邯提出,他可以选择去死,但希望章邯能够放过城中百姓。
任何战争,无论正义,还是侵略,不管以何种名义发动,归根结底,受到伤害最深的永远是广大无辜的民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人生最后时刻,魏咎没有辱没他身上高贵的血统,保持了一个王者的尊严和担当!
面对这样的对手,纵然是敌对方,也令人肃然起敬。章邯默然良久,然后仰起头说:“好吧,我答应您!”
章邯不是不知道,庙堂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在战场上的一举一动,擅自与敌人在战场上谈条件,毫无疑问会授予政敌把柄,沦为日后攻击他的口实,但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同意放过城中百姓。
他知道,此刻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失败的王,更是一名悲剧英雄,一个伟岸的灵魂!
同样,章邯也是一名英雄,他明知大秦帝国大厦将倾,但仍想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英雄的内心是相同的,哪怕是战场上生死相搏的敌人,也并不妨碍惺惺相惜。
临济城头,一团烈焰冲向天空,魏咎平静地走了进去,贪婪的火舌很快吞没了他的身躯,将他化为一堆灰烬。
章邯信守了他的承诺,放过了临济城内的百姓。
齐军战败后,田荣带领齐国残部东撤,秦军为了斩草除根,全力追击,魏咎的弟弟魏豹趁乱逃了出来,一溜烟跑到楚国,向楚怀王求救。
多一个盟友,就等于给敌人树立了一个敌人,楚国自然不愿意看着魏国就这样被秦人消灭掉,于是楚怀王给魏豹支援了数千人马。魏豹带着这些人又再次杀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又陆续夺回了一些城池。
田荣被章邯死死咬住不放,最后在东阿(今山东东阿县)陷入了秦军的团团包围之中。当时正值七月,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正在攻打亢父(今天山东济宁南部)的项梁,听说田荣被围,不顾道路泥泞,立刻引兵前来救援。
经过一番激战,秦兵最终被打败,章邯被迫向西撤退。齐军解围后,田荣终于能够喘一口气,重新返回齐国,但是一回国就得知,国人已经拥立田儋弟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任相国,田角的弟弟田间为将军。
田荣感到非常气愤,我在前方浴血奋战,你们却在不告知我的情况下擅自立王。如今田儋已死,按理也该是他的儿子称王才是,怎么轮得到田假头上?于是他下令驱逐田假,立已故齐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王。自己担任齐国国相,弟弟田横为将军。
可怜田假还没来得及焐热王座,就被拉下马来,只好跑到楚国寻求政治避难。田角出逃,亡命赵国。此前,田间由于求援,已经到了赵国,于是兄弟俩滞留赵国。
项梁知道,虽然在东阿击败了章邯部队,但那不过是章邯率领的小股先遣队罢了,如要全面与秦军开战,就必须争取到齐国和赵国的支持。
但没想到,田荣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全然不念及项梁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向楚赵两国提出:想要得到齐国的支持,就要先把人交出来,至于杀不杀,以后再说。
项梁自然不答应,人家到我这里寻求避难,就这样把人交出去,往后还怎么在列国间立足?遂一口回绝。同样,赵国也拒绝了田荣的无理要求。田荣非常生气,觉得楚赵两国不给面子,遂拒绝出兵。
没有齐国人帮衬,咱们楚国人照样可以揍秦人!项梁命令项羽、刘邦率军去攻打城阳,另一路楚军去攻打濮阳。
项羽作战勇猛,或许是出于对秦人的愤恨,或许是为了给敌人造成心理震慑,让他们彻底丧失斗志,不敢与楚军作对,攻下城阳后,项羽继襄城之后,又一次下令屠城,城阳全城军民无一幸免。对于此次屠城,刘邦态度如何,史书没有明言,估计是保持了沉默。
此次与项羽的并肩作战,让刘邦见识到了项羽的勇猛无敌,也目睹了他的残暴酷虐。项羽来自贵族阶层,刘邦出自民间,出身不同,立场迥异。项羽的目的是夺回昔日失去的荣光,刘邦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继续活下去。如此,项羽在战场上肆意杀戮,在所不惜;刘邦虽品行无赖,但至少知道民间疾苦,不会滥杀无辜。
两人之间的裂痕,估计已经在此次作战中,不知不觉间产生了。
在另一条战线——濮阳城下,楚军也击败了秦军。但是章邯是个强劲的对手,他虽然兵败失利,但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而是很快再度振作起来,绕濮阳城深挖壕沟,引来河水注满,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短时间内,楚军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项梁不想在濮阳浪费太多时间,他想尽快扩大楚国的占领区,将战线进一步向前推进,如果周围地区都落入楚人之手,濮阳自然会不攻自破。于是,项梁命令项羽、刘邦去攻打定陶(今属山东菏泽市),然而依然受阻,毫无进展。
项梁遂命令二人放弃定陶,引兵西向,进攻雍丘(今河南省杞县)。
驻守雍丘的秦军主将正是丞相李斯长子、三川郡守李由。李由虽然负隅顽抗,但最终不是楚军对手,雍丘被攻陷,李由本人也死于曹参之手。
李由战死,秦楚激战之时,帝国庙堂上的权力斗争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李斯处于守势,赵高步步紧逼。赵高背后有秦二世撑腰,有恃无恐;李斯自始皇帝死后,已是左支右绌,进退两难。
赵高自大权在握后,便开始大肆报复昔日得罪过他的人,许多无辜之人因此含冤而死。刚开始,赵高还有些担心,怕他专权横行的不法事迹传到秦二世耳中,遂对皇帝连哄带骗,让他安心在宫中享乐,至于朝堂上的那些烦心事交给自己就好了。
秦二世早已被赵高的迷魂汤灌得不辨东西,他本来就对朝政之事很厌烦,既然有人愿意替他分担,那再好不过了。于是,秦二世便将政务悉数交给赵高,自己则一门心思在宫中寻欢作乐,好不逍遥自在。
起初,赵高还选择性地挑些事务去汇报,但秦二世厌烦自己玩乐的兴致被打断,就对赵高说:“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了。”如此正中赵高下怀,他开始独揽朝纲,不再将文武百官放在眼里,俨然以代理皇帝自居。
如今,赵高权力之路的绊脚石只剩下一人,那就是丞相李斯。
李斯之死
李斯身为大秦丞相,是百官之首,又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其子女皆与皇室联姻,人脉极广,在朝野享有极高的威望,可谓树大根深,想要扳倒他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在世人看来无法完成的事,却难不倒赵高。因为赵高明白,就算是位高权重的李斯,也有他的短板,只要抓住了李斯的命门,就不愁扳不倒他。
在帝国境内,哪怕是百官之首的丞相,想要稳固权力,都要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皇帝的信任!
这个问题,在始皇帝时期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但如今时代不同了,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斯是否能在丞相宝座上继续坐下去,那必须看当今天子的心情。
李斯虽然醉心于权力钻营,但他是个尽职尽责之人,将大秦社稷安稳看得高于一切。他与赵高有权力之争不假,但这一切在帝国大局面前都要让位。
每天都有关东地区的战报送到李斯手中,他心急如焚,看着自己与始皇帝呕心沥血打下的江山,就这样一天天烂掉,岂能坐视不理!
只是秦二世把自己关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实在太难。
就在李斯一筹莫展之时,赵高找上门来了。
“如今关东大乱,盗匪横行,君侯作为大秦丞相,难道就不站出来劝劝陛下吗?”
赵高一席话,让李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实在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赵高之口。
看着一脸目瞪口呆的李斯,赵高心中暗自冷笑,脸上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如今关东造反,天下乱成一团,但皇帝却依然故我,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该如何是好啊!我很想站出来劝他,奈何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那里根本说不上话。”
李斯思想上还是有些顾虑,因为前不久他刚惹恼了秦二世,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他不得不迎合皇帝,违心地提出一套“督责之术”,以加大对官员的惩戒和对百姓的盘剥。
不过,李斯最终还是被赵高的演技给征服了,半晌后说:“我倒是想劝劝陛下,可惜现在连见他一面都很难。”
赵高见李斯上套了,赶紧说:“这个事交给我,我来安排!等皇帝一有空,就立刻通知您。”
赵高走后,李斯便在家耐心等待。没过几天,赵高果然派人捎话给他,让他赶紧收拾一下,进宫觐见。
李斯进宫见到秦二世时,皇帝正玩得开心,哪有工夫理他?三言两语,还没切入正题,李斯就被撵了出来。
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李斯感到很郁闷。这自然是赵高在暗中捣鬼,他故意选择皇帝玩乐得兴高采烈时,让李斯去见驾,让秦二世感到很扫兴。
次数多了,秦二世就对李斯产生了厌恶之情:“丞相这是怎么回事,平常朕空闲之时,他不来汇报,总是趁朕玩乐时来搅局。他这是成心跟朕过不去,还是欺朕年轻,将朕不放在眼里?”
赵高顺势在一旁添油加醋道:“陛下要是不问,我实在不敢说,李斯对陛下心怀不满!”
秦二世感到纳闷:“他有啥不满的?”
“当初沙丘宫密谋之时,李斯全程参与,他认为有大功于陛下,但自您登基以来,却没给他升官,他肯定心怀不满!”
沙丘宫政变是秦二世不愿触及的忌讳之事,如今赵高提出来,他对李斯的嫉恨不由得更加深了几分。
始皇帝废除分封,推行郡县,如今李斯官居丞相,位列三公,拜爵通侯,已是位极人臣,无以复加,他还想要什么?
“陛下试想一下,丞相长子李由身为三川郡守,却放任盗匪在其辖区自由横行,这是为何?首先起来作乱的陈胜是楚人,丞相也是楚人,他们两个家乡相去不远,是邻县之人,陛下不觉得其间有些蹊跷吗?更令人费解的是,楚国反贼经过三川城时,李由竟然装聋作哑,龟缩不出!”
秦二世气得脸色都发青了,然而赵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害怕了。
“据说,李由和楚国反贼之间常有书信往来,保持秘密联络。但由于一直还没拿到证据,我不敢给您汇报。这些话,也只有我才敢跟您讲,别人都不敢跟您提及,陛下您恐怕还不知道,现在在外面,丞相的权力远比您大,世人如今只知丞相,不知陛下您哪!”
“他这是想干吗?!”秦二世此时又是愤怒,又感到疑惑,觉得李斯这样做,实在没有理由啊!
“丞相想称王!”
秦二世万万没想到,李斯竟然有这样的野心,但他也明白丞相位高权重,单凭赵高的片言只语就将李斯问罪,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拿出实证来才能服众。于是秦二世派人去调查李由勾结乱贼的证据。
李斯宦海沉浮数十年,岂能坐以待毙?他立刻上书,针锋相对,揭发赵高,称赵高才是潜伏在皇帝身边最危险的敌人,如果现在不严加提防,迟早有一天,会像当年齐国田常取代姜齐一样,取代陛下您。
可惜,秦二世轻轻一句就将李斯反驳得无言以对:赵高是个宦官,他能掀起多大风浪!
是的,争夺皇图霸业最大的动力,就是能够将江山传给子孙后代,宦官没有子孙,自然就没有篡位的动机了。不但秦二世这么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这么认为。纵观后世,东汉、唐、明等宦官猖獗时期,都是由于皇帝认为宦官是家奴,朝臣是外人,相比满朝文武,宁可相信宦官。但是历史也一再证明了,宦官专权对国家的祸害、对百姓的荼毒,远比权臣擅权厉害得多!
尽管赵高已经将大秦帝国彻底推向了危亡边缘,但在秦二世眼中,他这位昔日的启蒙老师、现在的贴身侍臣,简直是完美无缺的圣人!
赵高为人诚信守法,道德高尚;赵高为官廉洁奉公,努力工作;赵高做事精明强干,善解人意;赵高上能为皇帝分忧,下能深入民间,体察民生疾苦。
这样的人,朕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这样的人,朕不重用他还能重用谁?
秦二世觉得李斯这是嫉贤妒能,他开始为赵高的人身安全担忧了,要知道李斯可是帝国的丞相,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必须将这件事第一时间转告赵高!于是,李斯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传到赵高耳中。
此时的李斯和赵高已是形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丝毫没有回旋余地了。
“现在朝堂之上,能够让丞相有所顾忌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如果我死了,他恐怕就要行田氏代齐的故事了,我死不足惜,我是担心陛下您哪!”
此时,如果李斯用非常手段除掉赵高,其实还是有很大胜算的,然而作为一名长期笃信法家学说之人,他宁肯采用正常渠道,运用规则来扳倒赵高,也绝不采用暗杀之类的方式,从肉体上消灭赵高。
李斯知道,要想扳倒赵高,就必须制约秦二世,再不能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可惜,李斯面对的是一个不遵守游戏规则之人。这种人最可怕。
李斯觉得单靠自己一己之力,分量还不够,于是联合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联名上书,指出如今关东民众蜂拥而起造反,官兵坚决镇压,乱民被诛杀的不计其数,但仍然没法平息下去,究其原因是徭役、赋税实在太重,百姓实在不堪忍受。现在必须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请陛下停止阿房宫工程,减少四方戍边兵役、运输等徭役,让民众休养生息。
然而,秦二世却有他的浑蛋逻辑。
现如今的一切徭役赋税等规定,都是先帝时候开始推行的,先帝能够从诸侯兼并天下,攘除四夷,又修建宫殿,海内无事,天下安定,这是你们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事,如今为何到了我这儿却行不通了呢?
朕即位不过短短两年,就盗贼四起,你们非但没法平息,反而要废除先帝开创的事业,你们既没有报答先帝,也不能为朕尽忠分忧,那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占据高位?
在秦二世看来,先帝不会错,朕也不会错,错的都是你们这些臣子,天下大乱,并非朝廷赋税过重,而是你们这些臣子执行不力!
秦二世的一番歪理邪说,呛得冯去疾、李斯、冯劫三人瞠目结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皇帝并非仅仅斥责一番了事,而是紧接着下令,将他们这几位位居三公高位的大臣投入大牢。
这些年来,凡是被送进大牢之人,很少有活着离开的。冯去疾、冯劫下狱后,明白接下来将迎来无休止的酷刑折磨,他们实在不愿意忍受狱吏的羞辱。与其在牢中苟延残喘,还不如保持尊严地去死,于是他们很快自行了断。
李斯没有像冯去疾、冯劫一样选择自杀。一方面,他没有二冯的勇气;同时,他对自己的辩才很有信心,相信自己能打动皇帝。
秦二世将李斯案件交给赵高审问,调查李斯、李由父子谋反事宜。李斯被定性为涉嫌谋反,这意味着秦二世绝不放过李斯身边的一切人,很快李斯的族人、门客都统统被逮捕下狱。
起初,李斯还想辩解,但赵高哪里会给他解释的机会,一上来就按倒李斯,狠狠打他一千大板,杀一下他这位丞相大人的威风。
李斯哪里受得了如此酷刑,为了保命,被迫屈打成招,含冤认罪。
李斯此时还对秦二世保留着一丝幻想,他希望皇帝能够幡然醒悟,赦免自己,就像当初自己上《谏逐客书》后,始皇帝收回成命一般。
可惜秦二世不是始皇帝,李斯注定再也没有第二次那样的运气。
李斯在狱中精心构思了一篇奏疏,文章采用欲扬先抑,正话反说的手法,表面上看对自己大肆数落一顿,实际上对秦二世历数自己三十年来对秦国立下的赫赫功绩,其中包括协助始皇帝消灭六国、为国选拔人才、驱逐蛮夷、统一文字和度量衡等。
李斯幻想,秦二世看到后,会念及自己的功劳,网开一面。
但是李斯费尽心思写就的这篇奏疏,根本没有送到秦二世手中,而是落到了赵高手中。赵高看都不看,很轻蔑地说了一句:“囚犯有啥资格给皇帝上书?”随手就扔到一边。
赵高觉察出来了:李斯虽然认罪,但终究不死心。
为了让李斯彻底死心,将案子办成铁案,赵高觉得决不能让李斯翻供。
正当李斯满怀期待地等待皇帝的赦免诏书时,牢房中先后来了好几拨人,其中有御史、谒者、侍中,他们耐心询问案情,李斯以为是皇帝派他们来复核案情,便将以前的供述统统推翻,将自己蒙冤下狱、被迫屈打成招等情况如实相告。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是朝廷的监察官员,而是赵高的门客临时客串罢了。
接下来,李斯被再次拷打了一番。
等秦二世派人到牢中提审李斯时,他难以分辨真假,唯恐又是赵高派人来试探他,便不敢再翻供,将赵高扣到他头上的罪名全部认了下来,并在供词上签名画押。
秦二世看到供词,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都消失了,他庆幸道:“幸亏有赵君,若不然,我就是被丞相出卖了,亦蒙在鼓中,不得而知啊!”
就在这时,秦二世派出去调查三川郡守李由的人返回来了,汇报称,他们在抵达三川时,楚军已经杀死了李由。
既然死无对证,就可以随便捏造罪名了,赵高趁机坐实了李斯谋反的罪名。
李斯最终被判处具五刑,腰斩咸阳市头,夷三族。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斯,被押解出牢房,与他同行的是他的二儿子。
什么功名富贵,此刻统统化为烟云。
咸阳街头围满了围观的人群。上一次出现如此多人,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李斯的伯乐和政敌吕不韦被秦王撵出京城,后来死在了前往蜀地的途中。
咸阳街头的青石板,每一寸都被王侯将相踩过,每一寸都染满了英雄血。
商鞅、白起、韩非的血浸入咸阳的土地,张仪、魏冉、范睢、蔡泽落魄的背影留在咸阳的夕阳中。
功与名,英雄冢,不许人间见白头!
如今该轮到李斯了,李斯,斯人如鼠,他有着绝世的才华,建立了前无古人的功业,然而终其一生,很难称得上英雄二字!
春秋战国以降,百家蜂起,儒法墨道、阴阳纵横,各有先贤人物:孔孟老庄,自不必言;就是当年齐国矬子晏婴,也被世人称为晏子;张仪苏秦毫无立场可言,唯利是图,靠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下不得安宁,但也被后世尊为张子、苏子。
然这种待遇注定与李斯无关,尽管他的功业远超过这些人。
在最后时刻,李斯开始有点懊悔。三十年前毅然走出上蔡家门的那一刻,他一直引以为傲,如今,他开始有些怀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李斯回过头,看着儿子,怅然说:“我现在多么怀念当年在上蔡老家的时光,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我父子二人牵上黄犬,一同到上蔡东门外追逐兔子,那该是多美好的情景,可惜永远没机会了。”
说完,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唯有失声痛哭。
李斯死得非常凄惨,可谓受尽侮辱和痛苦折磨。他先被脸上刺字,而后割掉鼻子,随即砍掉左右脚,接着施以鞭刑,最后才将血肉模糊的李斯拦腰斩断,割下头颅挂在高杆上示众,尸骨则被捣成肉酱,拿到市场上卖掉。
那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犹如人间活地狱。
从来都是作法自毙者,先有商鞅,后有李斯。他们在制定非人的暴政虐法残害天下万千百姓时,就该料到,迟早有一天本人也会落入自己设计的彀中!
李斯死后,丞相一职自然成了赵高的囊中之物。
李斯一死,赵高最后一个权力障碍被清除,从此朝政大事都由赵高说了算。
秦廷朝堂上权力斗争的大幕终于落下,此时关东地区项梁带领的楚军,正在与秦军生死相搏,大秦帝国已是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