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博弈——押解“洪大全”
丁守存用手指弹着自己的长下巴,那样子就像是在为自己的长下巴感到吃惊。其实不然。他奉命押送要犯,可这要犯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是为此而感到吃惊。他要押送的是一个在永安俘虏的自称洪大全的人。出了桂林还未到长沙,他已经看透了这个人的老底。
“也很有趣嘛!”
丁守存这个人就喜欢到处寻找有趣的事,碰上这件事,尽管感到吃惊,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是山东省日照县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进士,曾经当过军机章京(军机大臣的助手)。赛尚阿作为钦差大臣被派往广西时,他是钦差大臣的随员之一。从北京出发时,他对亲友说:“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也去领略领略。”不过,朝廷是希望丁守存能制造出消灭“匪贼”的新武器。当时,他正和郎中文康、徐有壬在天津试制地雷火机,但他没有常性,已经感到厌倦了。
丁守存在物理、化学方面造诣很深,这在进士出身的官僚中是很少见的。《清史稿》把他的传记归入艺术传。他担任的最高官职是按察使,不可能作为官僚、政治家留在历史上。“艺术”包涵儒学以外的学术。《清史稿》关于他的记载说他“通天文、历算、风角、壬遁之术,善制器”。天文、历算容易懂,风角、壬遁之术就听说得少了。风角是古代观察四方的风向来占卜凶吉的占卜术,壬遁可能是一种隐身术。总之,他利用科学做一些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让人大吃一惊。同时,他也希望能有一些事能让自己也大吃一惊,所以到处打听:“有什么有趣的事没?”看看桂林的山水算是有趣的事吧,而且他对广西的“发贼”也感兴趣——究竟是什么驱使他们起来造反?不过,他还没到广西,这个谜就已经解开了。过后想想,这也算不上是什么谜,而是普通常识。他只是置身于钦差大臣阔绰的随员行列中观察了一下,就了解了百姓的痛苦:银价上涨,而这等于大幅度增税。他深深地觉得:这样还不起来造反,那就太老实了。
丁守存是统治阶层的人,但他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的。他对清朝的忠心并没有那么坚定。要做“有趣的事”就需要钱,为了筹措实验经费,他在担任军机章京时,曾把他所知道的宫廷消息卖给商人。收买消息的人是吴钟世。丁守存知道吴钟世同连维材有关系。他凭自己敏锐的观察力,早已觉察到连维材拥有多大的实力。
尽情欣赏了桂林的山水之后,丁守存又感到无聊了,他怀念起留在北京家中的各种实验仪器。他想回去,于是给吴钟世写信说:“希能代为活动,以便回京……”向宫廷进行有关人事的活动,是需要花钱的。不过,由于过去的老关系,丁守存相信吴钟世、连维材方面是会给予协助的。果然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北京决定把在收复永安时俘获的“匪贼大首领”洪大全带往京师,并任命两名文武高级官员负责押送。武官任命步军统领衙门郎中联芳,文官选中了丁守存。
“务必谨慎,把洪大全送到京师。他是大头目。是大头目!跟洪秀全是结拜兄弟,是匪贼的首领。此事就有劳了!”丁守存临出发的时候,赛尚阿跟他这么说。
赛尚阿的话中说了一连串的“大头目”。丁守存感到有些蹊跷,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钦差大臣的本意。四总兵战死的惨败,必须想办法冲淡一下。若“匪贼”也遭受了重大损失,魁首被俘,钦差大臣的责任就会减轻些。
后来经过调查,已弄清洪大全实际上就是焦亮。但从钦差大臣来说,头目愈大对他愈有利。幸好这家伙本人一直吹嘘自己是个大头目。
“给我一万兵力,我马上就能把太平军消灭。我太了解太平军了。”洪大全这么大吹大擂。
钦差大臣对他说:“消灭匪贼是目前朝廷最大的麻烦。为了解决这个麻烦,破格任用了解匪贼内情的降将也是可以的。我会向上面提出我的看法,不过能否被采纳,关键要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事实上,他的看法和他所说的恰好相反,他向朝廷提出的建议是尽快把这个危险的人物斩首。如果洪大全因为怕死就坦白说出自己不过是一个食客,钦差大臣的面子就丢大了。要让他自称大头目,就得说些奉承话,使他不至于失去最后的希望。洪大全大概认为,名号越大,被朝廷任用的可能性就越大,故而一直在吹牛。
丁守存在桂林整天游山玩水,不太过问军事,不太了解洪大全的情况,但在押送洪大全的途中,也逐渐明白了钦差大臣的阴谋。“是个可怜的小丑!”丁守存摇了摇头,自言自语。
阴历四月中旬,丁守存到达北京。
太平军在全州屠城后,在四月二十三日遭到江忠源军的伏击,在蓑衣渡蒙受了巨大损失。太平军预计长驱直入湖南,攻打省会长沙。但蓑衣渡一役迫使他们不得不改变计划。据说长沙城比桂林还要坚固,如不补充人员和物资,根本无法攻打长沙。太平军没有北上攻打长沙,而是从永州(零陵)南下,奔赴道州,道州是四面环山的要地,仅有一条险阻的小路可通。太平军利用这个要地,休整军队,补充物资,并进一步扩充了兵力。这就是“湘南扩军”。
天地会在湖南南部势力本就强大。通过罗大纲等人的号召,约有五万人参加了太平军。太平天国向各地散发了《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和《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檄文,这些檄文迅速传播到各地,最远传到了武昌。人们把这些檄文悄悄贴在墙上。其实,这一代的天地会曾多次造反,是老资格的造反派。但他们毕竟组织薄弱,军纪松懈,是以并没有多大成果,造反大多夭折。看到太平军军纪严正,他们深深感到:这样的组织,一定会成功的!
清军对太平军束手无策。太平军一逼近,道州提督万余清就和知州王揆一起弃城逃往衡州。一个月后,万余清因失守罪被革职查办。赛尚阿拖了好久才从桂林动身,六月初一进入湖南,到达永州。太平军补充了人员和物资,进行了充分休整,于六月二十五日放弃道州,开始东进。据记载,太平军经宁远、嘉禾、蓝山、桂阳州等地,于七月初三占领郴州。郴州是秦亡后,由项羽拥立的傀儡楚义帝的都城,这一带有很多天地会会党,其中两三万人参加了太平军。另外,这一带煤矿中的千余名矿工也揭竿响应。占领郴州后,太平军才正式建立了工兵队——土营师。清军也并非没有抵抗。在桂阳,知县李启诏殉职。总兵和春、常禄率领的正规军只是慢吞吞地在太平军后面追赶,江忠源的湘勇反而一直在勇敢地进攻。
给北京的报告都在一定程度上做了粉饰,但真相终究还是传了出去。“湘勇比正规军顽强”的说法已传到了北京。蓑衣渡大捷使北京当局深思。尽管夺回了永安,俘获了洪大全,但再怎么偏袒也很难说这是胜仗。桂林方面说击退了敌人,其实是被包围了一个月,敌人不过是撤围继续前进。若敌人是败逃,那就应当朝老巢金田村南下,而不是北上。
真相大白。
蓑衣渡大捷算得上是一次真正的胜仗,但此战却并没有正规军参加。
北京的大官儿们都在这么纷纷议论:
“江忠源要求向东岸派兵,总兵和春就是不出兵。”
“当时和春如能出兵夹击,就可以全歼太平军。”
“江忠源不停地送去飞函,和春不予理睬。据说江忠源哭了。”
“在蓑衣渡打死了发贼的巨魁冯云山。”
“外面传说,钦差大臣在永安俘获的洪大全,并不是什么大头目。”
“是呀。以前送上来的报告中,从来就没有提到这个人的名字。”
洪大全还未过安徽,给事中(侍从官)陈坛就上奏道:“关于俘获匪贼伪军师洪大全,槛送来京事。据说洪大全只不过供贼驱策,而非头目。查询以前上奏的逆首姓名,也无此人的名字。看来是在贼众窜出永安、无可奈何之际,稍事夸张,以壮其威,最后达到掩盖自己失败之目的。掩京师之耳目易,欺天下之耳目难。应特降谕旨,表明洪大全不值得押往京师,令沿途之总督、巡抚将此犯就地正法。”他大概是担心抓住一个小喽啰而闹得满城风雨,以后会变成笑柄。不过,北京并没有发出把洪大全就地正法的命令。北京有一种侥幸心理,说不定洪大全真是个大头目。另外,有人强烈主张:“在北京审问,会很好地了解敌人的内情。”
“你这人真有趣!”丁守存瞅着洪大全,多次说着同样的话。
洪大全自己却一点也不感到有趣。一路上,从天下大势到战略战术,他无一不谈。不过他所依据的,大多是《孙子兵法》或韩非的理论。若夸奖他学识丰富,见识卓绝,他说不定会很高兴,说他有趣,他当然不满足。
“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洪大全道。
“是吗?你对我不满意呀。哈哈哈!”丁守存愉快地笑起来。
“京师会有更有眼光的人,有识人的眼光。”
“我的眼光不行吗?”
“枢府(军机处)大臣,六部尚书这些大人物,才有识人的眼光。”
“你评价过高了。恰恰是这些人没有眼光,最识人的是这一带农村里的老大娘。”
“你总说笑话,吊儿郎当样儿。”
“我这是很认真的,我说的也是实话。”
“行啦行啦,我不跟你白费唇舌。现在我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到京师后跟枢府的要人说什么,你不要打扰我。”
“啊呀呀!倒变成打扰你了!”丁守存缩了一缩脖子。他对洪大全早已失望了。丁守存原本打算,若洪大全满腹经纶,很有抱负,那便仔细听听他的谈话,把内容记录下来。到北京后,想来绝不会再有人愿听这“匪首”的话,那些学问和抱负恐怕会就此湮没,实在可惜。不如把这些记录下来,留传后世。可是,眼前这家伙有的只是十分强烈的野心,言语空洞而无物。
“不成!应当有点内容,这太空洞了。胆量还可以,可是……”丁守存想出了另一种方法。他一向以冷静的第三者眼光看待事物,他并非不担心国家前途,但他认为“国家”与“王朝”是两码事,国家是长期存在的,王朝只不过是短时期内贴在国家上的一个标签。王朝不行了,可以换一个,所以他可以对清朝并不怎么忠诚。但国家如今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他也不能不认真地考虑了。太平天国的那些人一定是认真地考虑了国家,所以才起来造反。造反是万不得已的事。丁守存想把他们的言论、思想记录下来。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要记录洪大全的话。可是,洪大全的话空洞无物,使他大失所望。不过,丁守存想到了其他的办法,他要在自己头脑中编造“太平天国的声音”并把它记载下来。这是一种创作。他想借洪大全的名字,把它留传于后世。
这工作并不难,他早有满肚子要说的话。若把想说的话毫无顾忌地写成文章,定会引来种种麻烦,说不定还会被搞成叛逆罪。若这些话是洪大全说的,自己就不会有危险。可以预料,洪大全到北京后,很快就会死。死人是不会做证的。丁守存已开始这件工作,他要把平时郁积在心中的话吐出来。他接连不断地往外吐,拼命地写。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想起这件工作哪!
一到北京,洪大全就进了刑部。不要说会见枢府要员、谈论国家大事,就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准他说,只是由专门的检察官严厉地进行审讯,不过这种审讯是例行公事,只是了解一下与在广西的供述是否符合。
“你和洪秀全是结拜兄弟吗?”
“你是直接称呼冯云山的名字吗?”
审讯是为了录取口供,完全是形式。做出的判决是“凌迟处死,枭首示众”。这个判决是早就决定了的。洪大全在太平天国中的地位问题不了了之,总算保住了赛尚阿的面子,不是白也不是黑,一切都被涂上了灰蒙蒙的颜色。
六月十二日(阳历七月二十八日),礼部侍郎曾国藩奉命担任江西省乡试正考官,出差去江西省南昌。这是一次短期的出差,不过曾国藩获得了途中顺便回乡的许可。他离开故乡湘乡近十三年,还没有回过一次家。他四十岁就爬上了高位,也希望能借此机会衣锦还乡。父亲曾麟书十年前曾来过北京,在那以后,父子未见过面。本来出差只有两个月,现在又获准回乡三月,起码得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不在北京。
朋友们决定为他举行一场饯别宴。但曾国藩本人觉得这样太郑重其事,坚决不同意。最后大家决定,由尚在北京的连维材筹办一场时局座谈会。
“应当请心斋先生来谈一谈。”曾国藩建议心斋是丁守存的字。心斋先生去过广西,押送过叛军“魁首”,大家自然都想听听他的见闻。然而丁守存却突然消失了,他大概是不愿向人们谈起广西的事吧。
曾国藩与丁守存一向不太和睦。从进士及第的年份来说,丁守存是早两期的前辈;从往上爬的速度来说,曾国藩爬得快——曾国藩用了十四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丁守存却走上了制造地雷火机这样的旁门邪道,尽管路是他自己选的。曾国藩严谨踏实,每天记日记自省。丁守存则一味地寻找乐趣。这样两个极端的人物,当然气味不相投。但曾国藩是个政治家,担忧国事,他虽严谨,但对自己所置身的高级官僚界的内情还是了解的,他早就觉察到丁守存在接受连维材的经济援助。连维材肯定知道丁守存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他的藏身之地还是连维材提供的呢。
“只要连维材请求,心斋先生肯定会来。”
曾国藩猜中了。丁守存参加了座谈会。地点定在市内的饭庄。当时,高级官僚常去的饭庄有两家——隆福堂和聚宝堂。会场按连维材的口味,选定了聚宝堂。不少名厨师都很自负,认为除了自己的菜,其他人的都算不上是菜。而聚宝堂厨师长和店老板却认为,自家的店虽有独特的风味,但别人的店也各有千秋。所以在聚宝堂吃饭,可以叫其他饭馆把好吃的菜送来。这天点的菜,除聚宝堂的名菜,还有福兴居的葱烧海参、致美斋的红烧鱼和便宜坊的烤鸭。便宜坊以鸡鸭菜闻名,后来在咸丰五年(1855年),发明了有名的老北京烤鸭。来聚会的有近二十人。一听说丁守存也要来,一些平常不太露面的人也来了。
“大家要我谈谈实际情况,其实只有一句话,现在的官军打不赢发贼。”丁守存一开口,满座无声。
“我知道我这么一说,大家不是窃窃私语就是鸦雀无声。若是前者,说明大家对我的话感到意外;若是后者,说明大家跟我的想法一样。看来大家都了然于胸,我也不必多说了。官军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今天大家来是想听我说说发贼的情况吧?”
大家始终一声不吭。旁观者清,丁守存的判断丝毫不带主观推测。他虽没到过一线,但他在钦差大臣身边,常听到敌人的情况。他听到的战况要比经过粉饰后送到北京的报告生动得多。从太平军经过的地方,可以听到种种情报。跟太平军接触过的人,尽管对政府有所顾忌,但还是称赞太平军纪律严明。商人们都说,跟太平军交易,价格公平,分文不欠。丁守存还直接听到过许多同太平军交过手的官军的谈话。用他的话来说,这些谈话都很有趣。官军一致惊叹世上竟有此等军队。这种惊叹也叫丁守存感到有趣,他谈到太平军时的语气,既不偏向于官军,也不偏向于太平军。既无多余的感叹,也不做过多的考虑,平平淡淡,反叫人生惧。丁守存在谈话时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另有充分表达感情和思想的地方。
沮丧、泄气的气氛充斥着会场。
“要赶快改变这种气氛。”丁守存心想。
“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回京,是因为要押送一个自称洪大全的发贼巨魁。刑部例行公事做了审讯。他当然什么也没说。我连哄带骗地劝他,保证不把他的话说出去,才让他跟我说了些真话。这洪大全说他确实非常想倾诉点什么。我问他想说什么,他说要跟皇帝陛下说。我就跟他说,这也可以啊!你就用以上奏的形式,把心中的话吐出来吧。他一路上拼命地写,文章当然很拙劣,还夹杂着方言土语,很不通顺,我给他稍微加了点工。不过,内容都是他心里的话,也可以说是发贼们的心里话。虽说我曾向他保证不外传,但如今他已死,不会对他有所损害了。今天我把它带来了,希望在座诸公看一看。原件存在我那儿,这是抄本。”
曾国藩离开北京是阴历六月二十四日——阳历八月九日,炎天热暑。
第二天,太平军放弃道州东进。曾国藩当然不知道这一消息。曾国藩在离开北京前读到的洪大全的奏文,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他感觉到太平军是个不简单的敌人。但也许是出于他作为政府高级官员的思考问题的方法吧,他并未预料到太平军会那么轻易地打进湖南。当他听到太平军从永州南下的消息时,他跟其他的同僚们一样,都预计太平军会返回广西。实际上,在太平军中也有人主张回到故乡广西去。太平军的实际指挥人杨秀清排除了这些主张,按照原来的计划,推进北进的方针。曾国藩从徐州到达安徽省的宿州,于七月十三日会见了被解除了广西巡抚职务的老头子周天爵。
“不行呀!只要有向荣,就不可能把发贼镇压下去。他搞的那一套太不像话了。”周天爵早在桂林的时候就曾经弹劾过广西提督向荣。可是,向荣却仍留任广西,周天爵反而因年迈而被解除了职务。八十高龄的周天爵谈起话来仍然口若悬河,可是他谈话的内容只是攻击提督等人,根本不谈作战的对手是什么样的敌人。
“这样的老朽是不行的!……”曾国藩心想。怨恨始终在支配周天爵的情绪。对他来说,同他争功的同僚才是敌人。太平军,他不关心。对于曾国藩的问题,他的回答一点不着边际,甚至连拜上帝会和天地会的区别也说不清。他身为广西巡抚,又兼钦差大臣,却从来未认真地研究过敌情。
广西的事一谈完,老人就没完没了地谈起了往事。
“三十多年前,老夫曾经在这宿州当过知州。这地方真叫人怀念啊!”
曾国藩适当地应付了几句周天爵的往事谈,就跟他告别了。因为这次是出差去江西,所以需要从安徽省的西南部过长江,进入九江,然后南下到南昌。如果不南下,直接向西,就进入湖北省,湖北的南边就是曾国藩的家乡湖南省。对他来说,到江西出差也就是向家乡走近。在安庆的西面约八十公里处,有一个叫太湖的县。曾国藩在宿州同周天爵分别十二天后,到达了太湖前一站的一个名叫小池的小镇。
太湖的知县亲自到小池来迎接。礼部侍郎也算是中央的高级官员,对于地方的知县可以说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曾国藩在旅途中受到各地的隆重接待,许多知县都到城外去欢迎,但还没有一个知县特意跑到需要走一天路程的地方来迎接他。
这是为什么?曾国藩心中不安。这种出迎没有前例,而且太湖知县面带沉痛的表情。出迎的地方官一般都是面带微笑的。
太湖知县低着头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道:“一个不好的消息……令堂大人已经去世。昨天消息传到太湖,要我转告曾公……”曾国藩嗓子眼里一再强咽着呜咽的声音。
“多谢远路来告知……”曾国藩与知县一起来到太湖,在这里给北京打了报告,他必须要辞去江西的正考官。官吏死去父母,一定要立即回乡守丧。曾国藩必须要改变身份,“丁母忧回籍”,原则上在二十七个月内不能担任任何官职。曾母江氏六月十二日去世,恰好他在这一天被任命为江西正考官。曾国藩从太湖来到九江。到此为止一直按照原来的路线,在应当从九江南下处,于长江登船向西,溯长江而上,于黄州登岸,奔赴武昌。位于长江南岸的武昌,与北岸的汉口、汉阳合称为武汉三镇,现在称为武汉市。湖北巡抚常大淳在巡抚衙门接见了曾国藩。
常大淳在表示吊慰之情后说道:“您想早日叩拜令堂大人的灵柩,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不过,我还不得不要求您在本地暂待一些时候。”
“那为什么?”
“长沙已被发贼包围了。”
“啊!……”曾国藩大吃一惊。他离开北京前,曾有情报说太平军已窜入湖南边境,另外也有消息说江忠源在蓑衣渡大破发贼。江忠源是曾国藩推荐的人,曾国藩当然拍手称快。尽管带有主观推测的成分,清朝政府认为,太平军在蓑衣渡损失了冯云山后,可能不会再有以前那种势头,任何造反都有高潮低潮,他们认为围困桂林时是发贼的最盛时期,以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在聚宝堂聚会时,丁守存强调了“发贼”的强大。包括曾国藩在内,在场京官们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但了解丁守存的人都知道此人喜欢耸人听闻。曾国藩是八月十三日(阳历九月二十六日)到达武昌的,这是他离开北京的第四十八天。其间,太平军进行了“湘南扩军”,具备了大举北上的实力。
“发贼逼近长沙的南门是七月二十八日,是十五天前,他们是从东南醴陵方面一直打过来的,没有绕道。”常大淳道。
曾国藩的故乡是长沙西南的湘乡,太平军没从那里经过。
“您的家乡没有被贼占领。”常大淳以为这么一说就会使曾国藩放心了。
“那么,我还是继续上路吧。”
“水路已被发贼控制,很危险啊!”
“绕一点路,从岳州走陆路吧。回到湘乡以后再考虑其他的问题。”
“我理解您的心情。既然您这么说,我也就不挽留了。给您配备两个卫兵吧,希望您小心在意。”
“谢谢!请常公也保重身体,为了国家也希望您能这样做。”
常大淳是湖南衡州人,道光三年进士,是比曾国藩早十五年中进士的同乡前辈。他是由浙江巡抚调任湖北巡抚,不久前又接到调任山西巡抚的命令。不过,现在太平军围困了湖南的长沙,紧邻湖北的巡抚已无法交接工作。常大淳是以“已调任山西巡抚的湖北巡抚”这一奇妙的身份留在武昌的。
曾国藩带着两名护卫,避开水路,从山路绕道向家乡湘乡而去。常大淳把他送到武昌城门口。送行的人和被送的人做梦也未想到,此地一别,竟是永别。四个月后,太平军进攻武昌,常大淳殉职。
曾国藩花了约十天的时间回到湘乡。
父亲老了许多,家乡笼罩着沉闷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