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貴直
賢主所貴莫如士。所以貴士,為其直言也。言直則枉者見矣。人主之患,欲聞枉而惡直言,是障其源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賤其所欲而貴其所惡也,所欲奚自來?
能意見齊宣王。宣王曰:「寡人聞子好直,有之乎?」對曰:「意惡能直?意聞好直之士,家不處亂國,身不見污君。身今得見王,而家宅乎齊,意惡能直?」宣王怒曰:「野士也!」將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長而行之,王胡不能與野士乎,將以彰其所好耶?」王乃舍之。能意者,使謹乎論於主之側,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之所得豈少哉?此賢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惡也。
狐援說齊湣王曰:「殷之鼎陳於周之廷,其社蓋於周之屏,其干戚之音,在人之游。亡國之音,不得至於廟;亡國之社,不得見於天;亡國之器陳於廷,所以為戒。王必勉之。其無使齊之大呂陳之廷,無使太公之社蓋之屏,無使齊音,充人之游。」齊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國三日,其辭曰:「先出也,衣絺紵;後出也,滿囹圄。吾今見民之洋洋然東走而不知所處。」齊王問吏曰:「哭國之法若何?」吏曰:「斮。」王曰:「行法。」吏陳斧質於東閭,不欲殺之,而欲去之。狐援聞而蹶往過之。吏曰:「哭國之法斮。先生之老歟昏歟?」狐援曰:「曷為昏哉?」於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來,鮒入而鯢居,使人之朝為草而國為墟。殷有比干,吳有子胥,齊有狐援。已不用若言,又斮之東閭。每斮者以吾參夫二子者乎!」狐援非樂斮也,國已亂矣,上已悖矣,哀社稷與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論也,將以救敗也,固嫌於危。此觸子之所以去之也,達子之所以死之也。
趙簡子攻衛附郭,自將兵。及戰,且遠立,又居於犀蔽屏櫓之下,鼓之而士不起,簡子投桴而歎曰:「鳴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燭過免冑橫戈而進曰:「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簡子艴然作色曰:「寡人之無使,而身自將是眾也,子親謂寡人之無能,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昔吾先君獻公即位五年,兼國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位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襲我,遜去絳七十,用此士也。文公即位二年,底之以勇,故三年而士盡果敢;城濮之戰,五敗荊人;圍衛取曹,拔石社;定天子之位,成尊名於天下;用此士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簡子乃去犀蔽屏櫓而立於矢石之所及,一鼓而士畢乘之。簡子曰:「與吾得革車千乘也,不如聞行人燭過之一言。」行人燭過可謂能諫其君矣,戰鬥之上,枹鼓方用,賞不加厚,罰不加重,一言而士皆樂為其上死。
直諫
言極則怒,怒則說者危,非賢者孰肯犯危?而非賢者也,將以要利矣。要利之人,犯危何益?故不肖主無賢者。無賢則不聞極言,不聞極言則姦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則無以存矣。凡國之存也,主之安也,必有以也。不知所以,雖存必亡,雖安必危,所以不可不論也。
齊桓公、管仲、鮑叔、甯戚相與飲酒酣,桓公謂鮑叔曰:「何不起為壽?」鮑叔奉杯而進曰:「使公毋忘出奔在於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縛而在於魯也,使甯戚毋忘其飯牛而居於車下。」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與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則齊國之社稷幸於不殆矣。」當此時也,桓公可與言極言矣。可與言極言,故可與為霸。
荊文王得茹黃之狗,宛路之矰,以畋於雲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為葆,吉。今王得茹黃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王之罪當笞。」王曰:「不穀免衣繈褓而齒於諸侯,願請變更而無笞。」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廢也。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令也。臣寧抵罪於王,毋抵罪於先王。」王曰:「敬諾。」引席,王伏。葆申束細荊五十,跪而加之於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申曰:「臣聞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葆申趣出,自流於淵,請死罪。文王曰:「此不穀之過也。葆申何罪?」王乃變更,召葆申,殺茹黃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後荊國,兼國三十九。令荊國廣大至於此者,葆申之力也極言之功也。
知化
夫以勇事人者以死也,未死而言死,不論,以雖知之與勿知同。凡智之貴也,貴知化也。人主之惑者則不然。化未至則不知,化已至,雖知之與勿知一貫也。事有可以過者,有不可以過者。而身死國亡,則胡可以過?此賢主之所重,惑主之所輕也。所輕,國惡得不危?身惡得不困?危困之道,身死國亡,在於不先知化也。吳王夫差是也。子胥非不先知化也,諫而不聽,故吳為丘墟,禍及闔廬。
吳王夫差將伐齊,子胥曰:「不可。夫齊之與吳也,習俗不同,言語不通,我得其地不能處,得其民不得使。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我得其地能處之,得其民能使之。越於我亦然。夫吳、越之勢不兩立。越之於吳也,譬若心腹之疾也,雖無作,其傷深而在內也。夫齊之於吳也,疥癬之病也,不苦其已也,且其無傷也。今釋越而伐齊,譬之猶懼虎而刺猏,雖勝之,其後患未央。」太宰嚭曰:「不可。君王之令所以不行於上國者,齊、晉也。君王若伐齊而勝之,徙其兵以臨晉,晉必聽命矣,是君王一舉而服兩國也,君王之令必行於上國。」夫差以為然,不聽子胥之言,而用太宰嚭之謀。子胥曰:「天將亡吳矣,則使君王戰而勝。天將不亡吳矣,則使君王戰而不勝。」夫差不聽。子胥兩袪高蹶而出於廷,曰:「嗟乎!吳朝必生荊棘矣。」夫差興師伐齊,戰於艾陵,大敗齊師,反而誅子胥。子胥將死曰:「與!吾安得一目以視越人之入吳也?」乃自殺。夫差乃取其身而流之江,抉其目,著之東門,曰:「女胡視越人之入我也?」居數年,越報吳,殘其國,絕其世,滅其社稷,夷其宗廟,夫差身為擒。夫差將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面以見子胥於地下?」乃為幎以冒面死。夫患未至,則不可告也;患既至,雖知之無及矣。故夫差之知慚於子胥也,不若勿知。
過理
亡國之主一貫,天時雖異,其事雖殊,所以亡同者,樂不適也。樂不適則不可以存。糟丘酒池,肉圃為格,雕柱而桔諸侯,不適也。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環,截涉者脛而視其髓,殺梅伯而遺文王其醢,不適也。文王貌受以告諸侯。作為琁室,築為頃宮,剖孕婦而觀其化,殺比干而視其心,不適也。孔子聞之曰:「其竅通則比干不死矣。」夏、商之所以亡也。
晉靈公無道,從上彈人而觀其避丸也;使宰人臑熊